冰冷的枪口死死抵住顾承砚的后心，那份金属的寒意，几乎要穿透骨髓。
空气中弥漫着废弃仓库特有的尘埃与霉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气息。
顾承砚没有回头，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墙壁上斑驳的弹孔，仿佛那黑洞洞的枪口，不过是孩童无聊的恶作剧。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冷笑，沙哑中带着一丝自得：“顾老板，你不该来这儿。这里不是你该踏足的地方。”
这个声音，顾承砚再熟悉不过。
他曾在工部局的酒会上，听过此人引经据典，也曾在商会的谈判桌上，见识过他温文尔雅的伪装。
周慕生，一个看似无害的文职官员。
“我早该想到是你。”顾承砚的声音不起波澜，却像一把沉重的铁锤，敲在周慕生紧绷的神经上，“‘白鹭’，对吧？”
周慕生的瞳孔骤然收缩，握枪的手不由得紧了几分。
他原以为自己掌握着绝对的主动，却没想到对方一开口，就掀开了他最深的底牌。
短暂的惊愕后，他脸上的冷笑变得更加森然：“看来，林芷兰那个女人，临死前还是没管住自己的嘴。”
与此同时，位于法租界的华商总会内，气氛同样凝重如冰。
苏若雪素手纤纤，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她面前的桌上，摊开着一份由青鸟加急送来的资料副本。
那是一份名单，一份以“白鹭会”为名的死亡名单。
而最让她心惊的，是名单末尾赫然在列的几个名字——史密斯、乔治·威廉，这些都是近期与华商总会接洽频繁的英美商会代表。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些看似友好的合作背后，竟是日方精心布置的经济绞索！
一旦合作达成，上海的经济命脉将彻底落入敌手。
“立刻暂停所有与英美商会的在谈合作！所有协议，全部封存！”苏若雪的声音清冷而果决，不带一丝犹豫。
秘书闻言一惊，但看着她那不容置喙的神情，立刻点头领命而去。
“还有，”苏若雪叫住她，目光锐利如刀，“备车！我要立刻去一趟《申报》报社！”
那份彰显“中外友好”的合作声明，原定于明日见报。
她必须赶在报纸付印之前，将这颗即将引爆的炸弹，亲手拆除！
仓库内，对峙仍在继续。
周慕生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脸上却流露出一丝混合着痛苦与不甘的复杂神情。
“你以为我是卖国贼？错了！我是军统一手安插在日方高层的‘死棋’！我的任务，就是成为他们最信任的‘白鹭’！”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压抑的愤怒：“为了这个身份，我眼睁睁看着同胞被屠戮，亲手递交过让兄弟们牺牲的情报！我背负的骂名，比你想象的要沉重得多！可林芷兰，那个自作聪明的女人，她竟然擅自行动，泄露了部分关于‘樱花计划’的机密，导致我们整个潜伏网络险些暴露！”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将胸中的浊气全部吐出：“我别无选择，只能清除她这个‘不稳定因素’。这是命令！”
周慕生的她说：‘真正的白鹭不是背叛者，而是守护者。
’我一直没明白她的意思。”
顾承砚缓缓转过身，第一次正视着周慕生的眼睛。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缓缓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份被体温捂得温热的信笺。
“她说的，”顾承砚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是我。”
他当着周慕生的面，将信纸完全展开。
那上面没有缠绵的情话，也没有诀别的悲伤，而是一份用娟秀字迹绘制的、详尽到令人发指的战略物资清单。
每一箱军火的型号，每一桶燃油的数量，甚至连日军在上海虹口、闸北等多个秘密据点的布防情况、兵力调动规律，都用细密的蝇头小楷标注得清清楚楚。
“这不是情报。”顾承砚的目光从信纸上抬起，直视着因震惊而脸色煞白的周慕生，一字一顿地说道，“这是反击的起点。”
周慕生彻底懵了。
他一直以为林芷兰是暴露的下线，却没想到，她只是用自己的牺牲，为真正的“守护者”递出了最致命的一刀！
他所清除的，根本不是叛徒，而是这个计划中最关键的传信人！
就在他心神巨震的瞬间，仓库四周的阴影里，数道黑影如鬼魅般涌出。
冰冷的枪口从四面八方锁定了周慕生，为首的正是青鸟。
她凌厉的眼神示意下，两名行动队员瞬间上前，缴下了周慕生失魂落魄间险些滑落的手枪。
青鸟看向顾承砚，做了个“了结”的手势。
顾承砚却摇了摇头。
他走到周慕生面前，将那份承载着林芷兰遗志的信纸，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怀中。
“你说的没错，你背负了很多。”他淡淡地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现在，你有两个选择。继续顶着‘白鹭’的名字，在黑暗里做一条人人唾弃的走狗，直到被你的日本主子或者我们的人，在某个肮脏的角落里一枪打死。”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或者，成为一名真正的英雄。用你的位置，做一些对得起你军统身份，也对得起林芷兰用命换来的这份清单的事。”
死亡的威胁，远不如这番诛心之言来得沉重。
周慕生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呼吸粗重如牛。
他死死地盯着顾承砚，仿佛要将眼前这个男人看穿。
良久的沉默，仓库里只听得到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最终，周慕生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日军最新的通讯密码本……将在三天后更换。我能帮你们拿到它。”
天色微亮，晨曦撕裂了黄浦江上的薄雾。
当顾承砚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华商总会时，苏若雪正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手中紧紧攥着一份刚刚从印刷厂追回的报纸样稿。
看到顾承砚平安归来，她紧绷的神经才终于松弛下来。
顾承砚没有多言，只是将那份林芷兰的手稿，轻轻放在了她的桌上。
苏若雪颤抖着手，缓缓翻开。
当看到那熟悉的字迹和那份惊心动魄的清单时，一滴清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滴在信纸上，洇开一小片墨迹。
“她……她一直都在等你。”苏若雪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有着无比的坚定。
顾承砚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望向窗外那片被朝阳染成金色的天际。
远处，上海这座远东第一都市，正从沉睡中缓缓苏醒。
“那么，”他的声音沉稳而决绝，像是在对苏若雪说，也像是在对这片他深爱却饱受苦难的土地起誓，“我们就替她，完成未竟之事。”
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倏然一凝。
只见远方的江面上，一艘巨大的货轮正劈开晨雾，缓缓驶入黄浦江的航道。
它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庞大而压抑，船头高高悬挂着的，是一面从未在上海滩出现过的、底色漆黑的陌生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