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淋清的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洗去了所有属于“建筑师”的刻板与冰冷。
烈风愣愣地看着她,半晌,才把嘴里那根早就熄灭的烟屁股吐出来,咧嘴一笑。“好家伙,老大这是给你来了个一键重装,还顺便升级了系统啊!连开机动画都变好看了!”
千刃的嘴角也难得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看着朱淋清那只由金色符文构成的半透明手臂,点了点头。
零从刚才的紧张中缓过神来,也跟着笑,她能感觉到,朱淋清身上那股让她感到压抑的、绝对理性的秩序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而开放的能量波动,像一个等待被装满的空书架。
气氛,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然而,这轻松只持续了不到三秒。
烈风刚想再说句俏皮话,他张开嘴,喉结滚动,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嗯?”
他清了清嗓子,又试了一次。
依旧是无声的气流从他嘴里冲出来。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里没有丝毫异样。
“啊——”
一声凄厉的、却完全无声的尖叫,从零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她猛地抱住脑袋,整个人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瞬间蜷缩成一团,摔倒在地上。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双眼瞪得极大,里面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惧和痛苦,眼泪却一滴也流不出来。
她的嘴巴大张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想要呼吸,却只能吸进更多的水。
“零!”
烈风和千刃同时脸色大变,冲了过去。
烈风想吼出声,却发现自己也变成了哑巴。一股狂暴的怒意在他胸中炸开,他只能用口型无声地咆哮,脸憋得通红。
“怎么回事!”朱淋清也想惊呼,但同样,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她刚想抬起那只新生的概念手臂,去分析周围的法则变化,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僵硬得像石头,根本无法按照大脑的指令,去构建任何一个秩序符文。
写不出来。
千刃的动作最快,他一把扶住零,另一只手抽出暗金色的短刀,对着空气,就要刻下【静】字,试图镇压零身上那股狂乱的情绪风暴。
刀锋划过。
空气里什么都没有留下。
千刃的瞳孔猛地一缩。他的刀,像是划在了一片绝对的虚无之上,找不到任何可以附着“理”的基底。这片空间,拒绝了任何“定义”的写入。
“嘀嘀嘀——”
零手腕上的通讯器疯狂闪烁,是苏曼琪的紧急通讯。
千刃立刻点开。
没有声音传出,屏幕上也没有出现苏曼琪焦急的脸庞。只有一片雪花般的、无序的杂乱信号,像一锅烧开的、黑白色的粥。
在信号的中央,一行由最基础像素点构成的文字,在疯狂地闪烁、重组、崩溃,再次重组。
【……表达……被剥夺……】
【……无法通讯……无法书写……无法……】
文字到这里,彻底崩溃,再也无法组成任何有意义的词句。
“操!”烈风看懂了,他胸中的怒火几乎要将他自己点燃。他猛地抬起头,对着天空,用尽全身的力气张开嘴,想要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
无声。
只有一股狂风般的气流从他喉咙里喷出,吹得他额前的头发狂舞。
他像一个滑稽的默剧演员,表演着最极致的愤怒,却无法让世界听到一丝一毫的声响。
整个城市,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不是没有声音。
街上汽车依旧在行驶,风依旧在吹拂,远处工地的打桩机依旧在起落。
但是,所有与“表达”相关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街角的争吵,变成了一场夸张的、无声的肢体冲突。公园里孩童的笑声,变成了咧着嘴的、诡异的鬼脸。医院里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也卡在了喉咙里,变成了无声的抽搐。
人们无法开口说话,无法写下文字,无法用哭或笑来宣泄情绪。
甚至……连脑海中的思想,都开始变得支离破碎,无法组成连贯的词句。
整个东海市,变成了一座拥有数千万活体雕塑的、巨大的、无声的博物馆。
张帆扶起蜷缩在地上的零,他的手指触碰到她的皮肤,能感觉到她在剧烈地颤抖。他将一丝意识探入零的脑海。
那里,不再是那个能容纳万千情绪的温暖海洋。
它变成了一个点。
一个被极限压缩、高速旋转的、纯黑色的奇点。
全城所有人的惊恐、愤怒、悲伤、绝望……所有无法被表达出来的情绪,都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强行压缩进了零的意识里。
她的同理心,就是那个黑洞的入口。
张帆的意识刚一触碰,就被那股庞大的、无声的绝望洪流狠狠弹开。
他缓缓站起身,环顾四周。
烈风在无声地咆哮。千刃在徒劳地挥刀。朱淋清茫然地看着自己无法书写的手。
“呵。”
张帆忽然发出了一声极轻的、沙哑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他明白了。
这不是简单的概念扭曲,也不是法则的紊乱。
这是“房东”的回应。
是对他那句“活着就是要会疼会犯错”的回答。
是对他治愈朱淋清、赋予其“重新学习”能力的直接反驳。
‘你认为表达是生命的一部分?’
‘你认为那些哭喊、叫骂、争论是存在的证明?’
‘好,我把它们都拿走。’
‘现在,看看你守护的这个世界,是不是变得更‘完美’了?’
天空,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暗了下来。
那道曾经出现过的、如同宇宙伤疤般的巨大黑色裂痕,再次无声地撕裂了苍穹。
这一次,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巨大,更加深邃。
一道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凝视”,从裂痕的最深处投下,笼罩了整个城市,最终精准地落在了张帆的身上。
那道凝视,像一个无声的质问。
“你所说的‘活着’,真的有必要包含这些吵闹、无序、毫无意义的‘噪音’吗?”
“一个安静的、有序的、所有人都各司其职、不会产生任何冲突的世界,难道不是更好吗?”
张帆仰起头,迎向那道足以让神明都为之颤抖的凝视。
他知道,这次的问题,没法再用“剪刀”去缝补,也没法用“重新定义”去打补丁。
因为“房东”这次拿走的,不是一块积木,而是所有积木赖以存在的那个“地基”。
他必须找到一种,能打破这片“完美寂静”的,最原始的、最根本的“表达”。
一种……在语言诞生之前的表达。
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外界的一切隔绝。
他不再去看烈风的愤怒,不再去听零的痛苦,不再去感受那道冰冷的凝视。
他的意识,完全沉入了自己胸口。
那颗由寂灭与创生构成的、黑色的“第二心脏”。
咚。
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咚……咚……
缓慢、有力、而富有节奏。
他想起了母亲的话,宇宙在呼吸。
他想起了地心的时空熔炉,那同样富有节奏的轰鸣。
他想起了宇宙边缘的无限之门,那一呼一吸般的稳定吞吐。
节奏。
在语言之前,在文明之前,在生命诞生之初,宇宙中唯一的“表达”,就是节奏。
是脉冲星的旋转,是星系旋臂的律动,是夸克在虚无中不安分的震颤。
张帆的意念,通过那颗黑色的“第二心脏”,瞬间连接了地球的盖亚意志,连接了地心的时空熔炉。
他没有试图去说话,也没有试图去构建任何复杂的概念。
他只是将自己心跳的那个“节奏”,通过这个链接,毫无保留地、放大亿万倍地,广播了出去。
咚。
一股无形的、无法被任何仪器探测到的律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
蜷缩在他脚边的零,那剧烈的颤抖,忽然停顿了一下。
无声咆哮的烈风,狂乱的动作,也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咚。
第二声心跳。
这一次,律动传得更远。
整条街道,所有被困在无声牢笼里的人们,他们的心脏,都不由自主的,跟着这个节奏,漏跳了一拍。
天空那道巨大的黑色裂痕中,那道冰冷的、绝对理性的凝视,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
仿佛一台精密的仪器,探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无法归类的信号。
张帆依旧闭着眼。
咚。
第三声心跳。
这一次,整个东海市,数千万颗心脏,在这一刻,与他,与大地,与盖亚,达到了完美的同步。
一种宏大、古老、超越了所有语言和文字的“共鸣”,在这座无声之城里,悄然奏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