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遮微仰着头,纤手交叠垂于身前,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温顺恭谨,薄纱覆面,影影绰绰,更添几分脆弱与神秘。
而她那双只映着他的眼眸,亮得惊人,专注得如同无声滋长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探入他久未逢春的心壁,缠绕其上,丝丝缕缕都透着小心翼翼的暖意。
这般风姿绰约的容颜下,那双眼中只盛满了对他一人的感激与依靠。这份独特的“暖”,从最初的刻意推拒,到渐成……习惯?
亦或,是心底那方被铁血风雪冰封的角落,正被这涓涓细流无声浸润着,悄然生出的柔软?
习惯是个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当这份习惯附带着只为你一人绽放的光芒时。
秦牧云心知肚明她的身份是个巨大的隐患,理智如钟,警示着他应当保持距离,然而,每当那抹素白的身影靠近,手捧清泉,细语低询时,心头那被他强自压下的无边孤寂与冰冷铁甲般的坚壁,便好似悄无声息地消融了一角。
沉默片刻,他将已带上体温的湿巾递还给她,目光掠过远处渐起的河风,声音低沉:“回马车去,风起了。”
云遮眼睫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蝶翼,却又立刻安稳落下,面纱之下,唇角难以抑制地轻轻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他不仅承了她的情,竟还关心她了!
“是,兄长。”她屈膝一礼,声音里也浸润了难以察觉的欢喜,“兄长也请早些歇息,莫受寒凉。”
回到马车里,云遮取下面纱,就着水盆中微凉的河水,掬水洗面。
冰凉的触感让她轻吸一口气,指尖触及脸颊,光滑细腻——那相伴多年、碍眼的“胎记”已然消失不见。
她垂下眼睑,水波轻晃,清晰地映出一张足以令山河失色的容颜,远山黛眉,秋水明眸,鼻梁秀挺,唇若含朱。这便是夜疏被掩盖了十六载的真容。
在皇室,一个被皇帝彻底放弃、连名字都如此轻慢的公主,不该拥有这般耀眼的姿色。幸而如今她是医女云遮,有了秦牧云的庇护,再也不必涂抹那粘腻厚重的脸谱油彩。
水中的光影恍惚摇曳,映出记忆中那个总是笼着轻愁的妇人——她的母亲赵月棠。从自己的倾世容颜,便能窥见母亲当年是何等绝色,才引得夜栩在佳丽三千中一瞥惊鸿。
赵月棠本是随戏班入宫献艺的班主之女,一夜恩宠如寒潭投石,仅泛起微澜便再无音讯。
唯一的涟漪,便是她这个悄然降生的女儿,母妃因此从才人晋位贵人,却依旧渺若微尘。
母亲是自私的,更是伟大的。深宫之中,既无帝宠又无显赫母族支撑的美貌,不啻于催命符。为了保住这唯一的骨血,她只能用那鲜红粘稠的脸谱油彩,在女儿幼嫩的脸上涂抹出一个巨大而丑陋的“胎记”。
不曾想这伪装竟出奇奏效,被指派抚养公主的妃嫔嫌恶地瞥了一眼,便像丢弃秽物般默许赵月棠自己抚养。
自此,小小的她便顶着这片狰狞的“胎记”,在后宫的倾轧与冷眼中挣扎求生。
那红油彩浸透了母亲绝望中深沉的爱与苦涩的谋算,是为她那张越发肖似母亲的绝色容颜筑起的最坚固壁垒。
难以充饥的冷饭,单薄的旧衣,宫人混杂着怜悯与厌弃的目光……构成了她八岁前的全部记忆。
而赵月棠的心,早已随青梅竹马的爱侣被锁在宫墙之外。红油彩带来的卑微安稳,终在她八岁时,母妃郁郁早逝后彻底终结。
十一岁那年,她如一块肮脏的抹布,被薄情的父皇扔给了西凉,只为换取边境五年虚假的太平。
这个顶着可怖胎记、平日里甚至被遗忘的“无用”公主,终于被记起,然后又被毫不犹豫地舍弃。
她指尖抚过湿漉冰凉的脸颊,水中容颜碎裂又聚拢,而今,她是云遮。秦牧云赋予的这个新名字,给予了她新生,其温暖厚重,远胜过“疏”字所承载的帝王薄凉千倍万倍。
指尖划过眉梢眼角——那里不再需要刺目厚重的红油彩,只需一方轻纱,便能护她安身立命。
面纱下藏起的,是足以倾城的姿容,也是夜疏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
幸得秦牧云愿意收留她,她才有了安稳的生活,未来也映下了一丝微暖的光明。
她能做的,唯有拼尽全力,朝那束唯一的亮光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以她微薄之力,去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晨光漫过河滩碎石,将营地点染成淡金色。云遮早早便起身下了马车,做一些她力所能及之事,此刻她正帮忙为将士们分发麦饼。
分至秦牧云时,她指尖轻托饼底递去,忽觉他目光落下,并非惯常的疏离审视,而是凝在她冻得微红的指节上,她倏然缩手,却见他已沉默地解开腰间水袋。
“喝些水。”水囊被塞入她掌心,皮革纹路硌着肌肤,那触感如滚烫的烙铁,猝不及防烫进心口。
云遮有些惊讶,面纱下喉头轻咽——他竟主动递水?昨日只是一句言语上的关切都已足够她欣喜,此刻这熟稔许多的亲近举动,却比千言万语更剜人。
这是秦牧云第一次在行动上与她拉近了距离,云遮自是没有半分不愿,水入喉间温热清甜,竟还是烧过的热水!这是曾经的夜疏从未感受过的温暖……
二人对坐进食,枯草碎响中,忽闻秦牧云低问:“身为女子随军……可有不便?”
云遮捏着饼的手指一僵,秦牧云再一次关心她了!
她强自平稳声线掩盖住她雀跃的心:“无碍的……”
秦牧云续道:“马车薄寒,可需添褥?”
她微微摇了摇头,这瘦弱的身体,自是畏寒的,只不过大军开进,她知自己作为一个不在计划内半途随军的女子,绝不能给将士们添麻烦,能有辆马车就已经很幸运了。
一阵疾风削过,卷着沙粒扑打衣襟,云遮肩头瑟缩,下意识抱臂取暖,她感觉自己骨缝里沁出的寒意,也听见那件墨青披风掠过空气的簌响。
披风沉沉压落膝头,残留的松香与体温将她裹挟,那暖意不似火,倒像融化的薄霜,一滴一滴渗进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