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
御书房中,烛火摇曳,燃至夜深。帝萧桓指尖拈着半块凉透之糕饼,目光凝于案上残砚。此砚,边角崩缺,砚池内墨渍半凝,乃谢渊旧物也。十年前,谢渊谪迁西南,唯携此粗陶茶具与斯砚。临终之际,托人送归者,除一扎束之紧实奏折,即为此砚。砚底刻 “以民为镜” 四字,经岁月摩挲,光亮夺目,却刺痛萧桓双眸。
殿外梆子,敲过三更。值夜太监,蹑足添油,见御座上身影微动,赶忙垂首而退。萧桓起身,行至书架。第三层格内,谢渊奏疏抄本罗列整齐。最上者,乃《漕运利弊疏》,封皮翻卷起毛,首页朱批 “空谈误国”,乃帝当年亲书。彼时,帝初亲政,为魏党谗言所蔽,常觉谢渊谏言犀利,动辄以 “苛责” 斥之。今再读疏中 “瓜洲闸需设互约,汛季粮船优先” 之语,方悟字字皆为救民良策。
谢渊,江南士人,以《论农桑》策论入仕,尝言 “漕舟所载,非独粮米,实乃天下百姓生计”。自翰林院编修,累迁至兵部尚书、太保等职。十年间,弹劾贪腐官员三十余人,其中不乏皇亲国戚。最甚者,为劾魏党党羽挪用河工银,于宫门前长跪三日三夜。雨水淋透官袍,然始终高举染血账本。萧桓犹记当日,掀开御座帘幕,所见乃一张冻至发紫之脸,与一双怒火灼灼之目,谢渊高呼:“陛下,河工银乃百姓命脉,臣绝不容其流入奸佞之囊!”
未几,魏党覆灭,萧桓欲召谢渊还京,却闻其于西南烟瘴之地染病。所遣御医,日夜兼程,终迟一步,仅带回那捆奏折与遗言:“臣死不足惜,唯愿陛下以民为本,勿信奸佞。” 时,漕运大乱已半年,江南米价飙升,西北边情危急,朝堂之上,大臣各执一词,竟无一人能出良策。萧桓抱此奏折,于御书房痛哭一夜,直至见《漕运互约》草稿,方如获救命稻草。
谢渊遗策屡救大吴于危难。依《盐池典籍》,厘清灵州地界;凭《边防策》,稳固西北防线;用《科举新则》,肃清科场舞弊。萧桓伸手轻抚奏疏墨迹,仿若仍感笔锋劲道。窗外月光,透过窗棂,洒落案上《谢公遗策》编纂目录。蒙傲所呈军报言,西北边防稳固,鞑靼已退军三百里;江澈书信称,江南水渠修缮竣工,今年夏汛可保无虞。此皆谢渊昔日之愿,今已一一得偿。然能面称 “陛下圣明” 之人,却再不复返。
烛火 “噼啪”,爆出灯花。萧桓转身,归至御案,提笔于宣纸书 “思贤” 二字。墨迹未干,殿外传来早朝钟声,东方渐泛鱼肚白。帝将写就之字纸,压于砚台之下,目光扫过案上急报:江南漕船已过瓜洲,西北粮草顺利运抵,河南赈灾粮款亦已发放到户。见此,帝紧绷之肩背稍缓,轻声曰:“谢公,朕遵汝言,守住此江山矣。” 晨光之中,砚底 “以民为镜” 四字,正透温暖之光。
议事堂前烛影悠,忠魂隔世共谁酬。
昔时若纳孤臣计,岂待今辰叹寂廖。
遗策煌煌辉九域,忠魂熠熠伴江浮。
今逢盛景君应晓,未负当年血与忧。
春汛刚过,御书房内的漕运奏报已堆成半尺高的小山。萧桓指尖抚过“江南漕船滞留瓜洲,米价三日陡涨三成”的奏报字句,指腹碾着泛黄的麻纸,眉头拧成了死结。阶下户部右侍郎方泽额角的汗珠子顺着鬓角滚进官袍领口,这位分管漕运的从二品官员躬身时袍角扫过金砖地面,声音发紧:“臣已调水师昼夜疏淤,但瓜洲闸官持旧制阻船,漕帮又不肯退让,双方僵持三日,粮船寸步未动。”
“旧制?旧制能当饭吃?”萧桓猛地拍案,案上的奏报纸页纷飞,“金陵城已有百姓在粮店外饿晕,你们还在谈旧制!”吏部尚书沈敬之连忙上前半步,银须微颤:“陛下息怒,可暂派钦差前往统筹,先解燃眉之急。”兵部尚书秦昭却摇头,甲片相撞轻响:“钦差从京城至瓜洲需十日路程,恐误了春粮入仓的时节。”大臣们各执一词,议事声渐渐盖过了烛花爆裂的轻响。
萧桓猛地抬手止声,指节叩着案角凝干的墨迹,语气沉得能滴出水来:“谢渊在日,凡事皆有章法,断不会教漕运乱成这般模样。”他目光扫过阶下垂首的诸臣,“当年他巡漕归来,亲拟《漕运互约》刻在瓜洲闸旁的石碑上——闸官管调度、漕帮管运输,遇汛则‘先卸粮后论责’,何来今日推诿扯皮?”
浙江布政使秦仲突然出列,这位刚从江南述职归来的从二品官员袍角还带着水乡的潮气,他拱手时声音带着笃定:“陛下所言极是。谢公当年在江南,曾亲赴瓜洲闸调解争执,那《漕运互约》的抄本臣府中仍妥善保存,其中‘汛季粮船优先’的条款白纸黑字,可即刻快马传往瓜洲。”
萧桓当即准奏,看着秦仲匆匆退去的身影,弯腰捡起散落的漕运图。图上瓜洲渡口的红色标记,与谢渊当年手绘的《漕运要隘图》分毫不差。他指尖抚过图边“以民为本,弃虚礼重实效”的朱批,那是谢渊当年冒雪呈递此图时,自己仓促写下的字迹,如今再看,竟比墨色更刺目。“谢公,”他低声叹道,“朕又要借你的法子,来补当年的疏漏了。”
漕运的事刚有眉目,陕西盐池的血案奏报便随着沙尘送进了宫。陕西按察使董闻的奏报写得字字惊心:“灵州盐池,军户与盐户因地界械斗,刀棍相向,已死伤三人。”这位正三品的按察使虽将涉案人犯尽数收押,却对着案头七份版本各异的地契束手无策,连奏报的字迹都带着迟疑。
“七份地契,为何辨不出真伪?”萧桓将奏报拍在御案上,震得砚台里的墨汁泛起涟漪。户部尚书周霖连忙翻开随身的账册,这位正二品的财政主官指尖划过泛黄的账页:“灵州盐池曾被魏党霸占十年,地契被篡改多次,连税册都有涂改痕迹。臣已让户部主事连夜核对,三日来仍无定论。”刑部尚书郑衡也上前一步:“魏党旧部在当地盘根错节,若强行定案,恐引发民变。”
议事陷入僵局,殿内静得能听见烛花爆裂的脆响。萧桓靠在御座上,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的龙纹雕饰,喟然长叹,语气里的怅惘像浸了水的棉絮:“若谢渊在此,以他的缜密,此事处置得宜,何至于此?”他闭上眼,便想起谢渊当年查盐政时的模样——随身带着罗盘与笔墨,遇着地界争议,便以“地契、税册、老人口供、实地丈量”四证核验,从无半分差错。
户部郎中王砚突然上前,这位因守护魏党贪腐账册而获提拔的正五品官员躬身道:“陛下,谢公当年编过《盐池典籍》,收录了灵州盐池自开国以来的地界图。臣已派人去内阁典籍库调取,其中还有他亲绘的界桩标记,以盐池旁的‘双石峰’为参照,绝难篡改。”萧桓眼中猛地亮起光,当即拍案:“即刻送图至灵州,依谢公标记定界!涉案者无论军民,一律依法处置,不必姑息!”
王砚退下后,周霖望着御案上的《盐课新则》,轻声叹道:“谢公当年整理典籍时,常说‘政无小事,唯细能成’。如今想来,字字皆是至理。”萧桓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阳光正落在那本蓝布封皮的典籍上,封皮边角被翻得发毛,却透着比金银更安稳的温度——那是谢渊用半生心血,为苍生筑起的屏障。
西北急报送到时,御书房的烛火已燃过半。大将军蒙傲掀帘而入,银甲上的沙尘簌簌落在金砖上,这位正一品的军事首脑单膝跪地,手中的军牌还带着贺兰山的寒气:“陛下,鞑靼集结三万骑兵于贺兰山南麓,似有犯边之意。臣已调西北参将赵烈率部戒备,但粮草转运尚需朝廷统筹。”
“粮草可够支撑一月?”萧桓猛地起身,龙袍下摆扫过御案。兵部左侍郎邵峰躬身答道:“京营粮草需十日方能运抵西北,赵将军所部现存粮草仅够半月。若鞑靼趁夜突袭,恐有断粮之险。”户部左侍郎秦焕眉头拧成川字:“江南春粮刚起运,若强行抽调,恐误了沿途府县的赈灾,民怨难平。”
边情如火,民生似天,两难的困局压得人喘不过气。萧桓来回踱步,龙靴踏在地面的声响在殿内回荡,他突然停在墙边的边防图前,指尖戳着大同的位置,对众臣道:“谢渊在时,素有急智,总能切中要害,此事断不会拖至今日这般地步。”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当年鞑靼犯大同,他以‘军粮互调’之法,让周边卫所粮草就近支援,三日便解了围城之困,哪像今日这般束手无策!”
蒙傲眼中闪过赞许的光,沉声应道:“陛下所言,正是谢公当年治军的精髓。他还在西北设了‘粮草中转堡’,储备应急军粮。臣已派人核查,其中三座堡寨仍有存粮,虽不足三万石,却能支撑到京粮抵达。”秦昭也上前一步:“臣可即刻下旨,让陕西布政使柳恒协调地方驿马,日夜护送粮草至前线,绝不让将士断粮。”
军报与调令一同用八百里加急送出后,萧桓留蒙傲在御书房小坐。他指着案上那本《边防策》,封皮上“谢渊”二字的墨迹已有些淡,却依旧风骨凛然:“当年朕嫌他‘小题大做’,说设这些中转堡是‘耗银费力’,不愿准奏。如今才知,他每一步都在为江山铺路,倒是朕,鼠目寸光了。”蒙傲起身拱手,声音铿锵:“陛下今日醒悟,力行谢公之法,便是对他最好的告慰。臣等必守好这西北国门,不负他与陛下的托付。”
春闱放榜前夕,礼科给事中叶恒的弹劾奏报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朝堂。这位正七品的监察官手持两份字迹雷同的试卷,跪在丹陛之下:“陛下,臣查出三名举子舞弊,其试卷与考官朱卷字句不差,且皆为勋贵子弟!”礼部尚书吴鼎脸色惨白如纸,这位正二品的礼仪主官瘫跪在地,声音发颤:“是臣督查不严,请陛下降罪!”
“降罪?”萧桓将试卷摔在吴鼎面前,纸页擦过他的脸颊,“朕推行选贤令数年,要的是寒门士子有出头之日,不是让勋贵子弟用舞弊手段垄断功名!”吏部右侍郎陆文渊上前道:“臣建议即刻暂停放榜,重新组织阅卷,但需另选清正考官,避免牵连。”可新考官的人选刚一提及,大臣们便分为两派,争论再起。
萧桓揉着发胀的眉心,殿外的春雷声隐隐传来,像极了当年谢渊在朝堂上的疾呼。他怅然长叹:“谢渊在日,此事断不会如此。他当年主持秋闱,首创‘糊名誊录’之法——考卷糊去姓名,由书吏重新誊写,考官与举子互不见面,舞弊者根本无从下手。”记忆如潮水翻涌,那年谢渊为杖责舞弊的勋贵子弟,与满朝权贵争执,袍袖翻飞间,字字都是“科考公平”。
礼部左侍郎贺安突然出列,这位分管科考的从二品官员拱手道:“陛下,谢公当年的《科举新则》仍在,其中‘三查制度’——查笔迹、查籍贯、查师承,可即刻启用。臣愿牵头重新阅卷,联合都察院御史全程监督,确保无一丝错漏。”叶恒也抬头道:“臣可带人核查三名举子的行踪,防止串供,还科考一个清白。”
放榜延期的告示贴在城门口时,百姓虽有议论,却因朝廷的坦荡态度渐渐安心。萧桓在御书房批阅重阅的试卷,一份题为《论农为本》的策论让他停了笔——字迹虽稚拙,却字字恳切,针砭时弊直击要害。他想起谢渊当年举荐自己时的场景,也是这样一份字字泣血的策论,让寒门出身的陆文渊得以入仕。正是这份不拘出身的眼光,才让大吴的朝堂,有了今日的生机。
工科给事中程昱从江南归来时,浑身带着泥水的腥气。这位正七品的工程监察官将一块灰褐色的石料摔在御案上,石块碎裂,沙砾簌簌落下:“陛下,江南水渠部分堤岸偷工减料,石料掺沙过半,若夏汛来临,必然溃堤!工部主事陶芷已将监工收押,但后续修缮需尽快动工,迟则生变。”
工部尚书冯衍气得浑身发抖,这位务实的正二品官员指着石料怒斥:“臣推行谢公‘工程三验法’——开工验料、中途验工、竣工验质,竟还有人敢顶风作案!”他递上修缮方案,“需抽调三万工匠,耗时两月方能加固,所需银钱约五十万两。”户部尚书周霖面露难色:“盐课收入刚拨给西北边防,国库暂缺,恐难支撑。”
“银钱可缓,民心不可缓!”萧桓盯着那块掺沙的石料,指腹磨过粗糙的石面,谢渊当年在狱中写的《河工痛陈疏》突然浮现在眼前——“河工银是百姓的命钱,掺沙筑堤,与杀人无异!”字字泣血,仿佛还带着狱中油灯的昏黄。他一拳砸在案上,御案震颤:“谢渊在日,此事断不会如此!他当年亲赴工地验料,用‘滴水试石’之法,掺沙石料一验便知,哪容得这些蛀虫如此猖獗!”
工部郎中江澈出列,这位因治水有功被破格提拔的正五品官员拱手道:“陛下,臣有一策。可调用魏党遗留的建材——当年他们搜刮的金砖、木料堆积如山,如今正好用来修堤;再发动地方富户捐输,朝廷以‘功德碑’嘉奖,既能节省银钱,又能加快工期。此法,正是沿用谢公当年修苏州水渠的旧例。”
修缮工程启动那日,程昱送来江澈的书信,信中说江南百姓听闻是按谢公之法修堤,纷纷自带工具前来帮忙,连白发老者都在工地上烧水煮茶。萧桓将信放在《江南河工疏》旁,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当年他被魏党谗言蒙蔽,驳回了谢渊修堤的请求;如今用他的法子救民于危难,这迟来的醒悟,终究是对苍生有了交代。窗外的春雨淅淅沥沥,像是在为忠魂洗去冤尘。
左都御史虞谦的弹劾奏报堆在御案上,足有半尺高。这位以“铁面无私”闻名的正三品监察首脑躬身道:“陛下,臣暗访半年,查处贪腐官员十二人,上至知府,下至县令,皆与魏党余孽有牵连。他们以‘孝敬’为名贪墨赋税,百姓怨声载道。”他递上供词,“这是他们的认罪书,桩桩件件,皆有实证。”
“为何半年才查出?”萧桓翻看着供词,指尖冰凉。右都御史梁昱答道:“这些官员互为掩护,还利用‘地方政绩月报制’虚报功绩,混淆视听。臣等也是依谢公‘跟踪考核法’,比对三年政绩,才从‘粮税逐年递减,政绩却逐年递增’的破绽中查出问题。”吏部尚书沈敬之叹道:“吏治肃清,非一日之功,谢公当年便是耗尽心血,才换得一时清明。”
议事陷入胶着,萧桓靠在御座上,目光扫过那些贪腐官员的名字,其中几人还是当年自己亲自提拔的。他喟然长叹:“若谢渊在此,以他的缜密,此事处置得宜,何至于此?”他想起谢渊当年任巡按御史时,创造“四访之法”——访农问收、访商问税、访吏问政、访狱问冤,贪腐者在他面前,从无藏身之地。
掌监察的内阁阁老杨启上前道:“陛下,谢公当年编的《吏治镜鉴》仍在,其中记载了各类贪腐手段及应对之策。臣建议将此书颁行全国,让官员引以为戒。同时依他‘贪腐连坐’之法,追究举荐者的责任,如此才能以儆效尤。”
萧桓当即准奏。看着虞谦带人将贪腐官员押赴刑场的身影,他心中五味杂陈。谢渊当年因弹劾魏党贪腐被贬谪,如今他的法子终于能肃清吏治,这迟来的正义,虽晚却未缺席。御书房的风从窗棂涌入,带着宫外百姓的欢呼声,那声音里的清明,正是对忠魂最好的告慰。
河南水灾的奏报送到时,初夏的御书房里弥漫着焦灼的气息。河南布政使柳恒的奏报字迹潦草,显然是在赈灾前线仓促写就:“黄河决口,淹没良田万顷,流民十余万涌入开封城,急需赈灾粮款。”这位从二品的地方主官已开仓放粮,但奏报末尾的“存粮仅够十日”,像一把尖刀,扎在萧桓心上。
“赈灾银钱可够调拨?”萧桓问道。户部尚书周霖摇头,账册上的赤字触目惊心:“国库现存银钱多用于边防与河工,若抽调百万两赈灾,恐影响其他政务正常运转。”都察院副都御史钟铭上前一步,这位曾巡抚南畿的正三品官员拱手道:“臣当年在江南赈灾,曾用谢公‘以工代赈’之法——让流民修水利换粮,既解了燃眉,又利长远,可效仿。”
流民安置的困局如巨石压心,萧桓来回踱步,龙袍的下摆扫过御案,带倒了一杯凉茶。他停在窗前,望着宫外连绵的阴雨,对众臣道:“谢渊在时,素有急智,总能切中要害,此事断不会拖至今日这般地步。”他想起谢渊当年在苏州赈灾的场景——不仅以工代赈,还设“农桑学堂”教流民耕种技艺,让他们灾后能自力更生,而非单纯依赖朝廷救济。
柳恒的密奏随后送到,这位清廉的布政使在信中写道:“谢公当年留下《赈灾五要》,其中‘先安身、再安业、后安家’的原则,臣铭记于心。臣已规划修复黄河堤岸,让流民参与修堤,每日发粮两斗;同时请太医院院判方明派医官前来,防治疫病蔓延。”信末还附了一张流民登记册,密密麻麻的名字旁,都标注着“有耕作经验”“会木工”等技能。
赈灾粮与医官一同启程时,萧桓亲手写下“以民为本”四个大字,命人刻在赈灾粮车的旗幡上。他摩挲着案上谢渊的《劝农疏》,封皮上还留着谢公当年下乡时沾的泥渍。他知道,这四个字是谢渊一生的追求,如今他要替谢渊,将这份追求,传遍大吴的每一寸土地,让流民都能有饭吃、有屋住,有安稳的明天。
南疆的急报让朝堂的气氛骤然紧张。礼部右侍郎章明远手持驿报,脸色凝重:“陛下,岭南土司侬智高拒纳今年贡赋,且联合周边三族屯兵边境,扬言‘要回先祖故地’。广东布政使韩瑾已加强边防戒备,但需朝廷明确应对之策——是抚是剿,还请陛下定夺。”
“是抚是剿?”萧桓的目光扫过阶下诸臣。兵部尚书秦昭上前一步:“侬智高麾下约五万兵马,若要进剿,需调南方禁军支援,耗时耗力,且岭南地形复杂,恐难速胜。”礼部尚书吴鼎则道:“土司向来不服强压,若以安抚为主,需赐以爵位与金银,恐引发其他土司效仿,日后难以管控。”两种意见争执不下,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萧桓烦躁地推开案上的岭南舆图,指节叩着“邕州”二字,那是侬智高的驻地。他长叹一声:“谢渊在日,凡事皆有章法,此事断不会这般乱象丛生。”他忆起谢渊当年处理西南土司问题的场景——不用兵戈,而是以“汉化劝学”与“互市通商”相结合,既让土司子弟入国子监读书,又开放边境互市,让土司与百姓都能获利,如此便安了西南数十年。
章明远眼睛突然一亮,上前道:“陛下所言极是!谢公当年与岭南土司定下‘三年一互市’的约定,侬智高的祖父曾靠着互市贩卖药材,家境殷实。臣查到,侬智高近年私下仍与中原商人交易,对互市情谊并未忘怀。臣愿持谢公当年的信物——那枚刻着‘互信互利’的铜符,前往岭南晓以利害,同时许以扩大互市范围,想必能化解危机。”韩瑾的密报也随后送到,称侬智高军中已有不少人因断了互市之利而心生不满。
章明远带着铜符启程时,萧桓将谢公的《藩属策》亲手交给他:“此策是谢公心血,里面记着岭南各族的习俗、禁忌,你务必用心研读。”看着信使远去的背影,萧桓站在承天门上,望着南方的天际线。他知道,谢渊的智慧,正在跨越山川,守护着大吴的南疆——这比千军万马更有力量的,是人心的归向。
“江南十才子案”的后续审理,让刑部陷入了两难。大理寺卿卫诵手持卷宗,跪在丹陛之下:“陛下,涉案魏党余孽中,有两人是皇亲——睿亲王的小舅子与太傅的侄子,按《大吴律》当判流放三千里,但宗室求情的奏折已堆了半尺,臣请陛下定夺。”这位正三品的司法主官面露难色,律法的刚性与亲情的柔性,在这一刻激烈碰撞。
“律法面前,难道还有亲疏之分?”萧桓的声音在殿内回荡。刑部尚书郑衡上前道:“陛下,谢公当年修订《大吴律》时,特意加上‘皇亲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条款,就是为了杜绝‘刑不上大夫’的弊病,臣以为当依律判罚。”但宗人府令却跪地求情:“陛下,若重判皇亲,恐伤宗室颜面,不利于皇权稳固啊!”
议事陷入僵局,萧桓看着案上那本蓝布封皮的《大吴律》,封面“谢渊”二字的墨迹已有些淡,却依旧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喟然长叹:“若谢渊在此,以他的缜密,此事处置得宜,何至于此?”记忆如潮水翻涌,那年谢渊为弹劾贪腐的皇亲,在宫门前跪了三天三夜,手中的奏疏上,“律法公允”四字力透纸背。
大理寺丞许彬上前道:“陛下,谢公当年说‘律法是江山的根基,根基不牢,江山必危’。臣已整理出谢公当年处理类似案件的卷宗——先帝时,成亲王的世子贪墨赈灾银,谢公依律判其流放,宗室虽有不满,却无人敢质疑律法的公正。”刑部右侍郎宋昭补充:“臣可牵头公开审理此案,让百姓与宗室代表一同旁听,亲眼见证律法的公允。”
公开审理那日,刑部外的广场挤满了百姓。当主审官宣读“流放三千里”的判罚时,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萧桓在御书房听到宫外的欢呼声,心中一片清明。他翻开《大吴律》,在“皇亲犯法与庶民同罪”的条款旁,轻轻圈了一圈。谢公要的公允,他终于做到了;这江山的根基,也因这份公允,愈发牢固。
秋高气爽时,《谢公遗策》终于编纂完成。厚厚的典籍用明黄色的绸布包裹着,由吏部尚书沈敬之亲手呈给萧桓。这位历仕七朝的从一品文官躬身时,银须几乎触到地面:“陛下,此书收录谢公奏折、策论共百二十篇,涵盖军政、民政、财政、律法等诸项要务,臣已命人抄录五十册,颁行全国各州府。”
萧桓亲手翻开典籍,首页是他亲笔题写的序言,墨迹尚未完全干透:“谢公渊,忠勇可昭日月,智计可安天下。朕昔年失察,悔之晚矣;今承其遗策,治我大吴,以慰忠魂。”他指着其中《治国三要》的篇章,对阶下诸臣道:“‘以民为根,以法为纲,以贤为骨’,这十二字,当为我大吴治国之本,代代相传。”
蒙傲第一个上前,甲片相撞的声响格外庄重:“陛下,西北将士已将《谢公遗策》中的《边防策》奉为圭臬,赵烈将军依此筑堡练兵,鞑靼探子来探过三次,见我边防稳固,再不敢轻易犯边。”工部郎中江澈也拱手道:“江南百姓为谢公立了生祠,每逢初一十五,都有百姓带着新收的粮食去祭拜,称他为‘谢青天’。”
萧桓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宫外的繁华景象——街上车水马龙,商旅往来不绝,孩童们在巷口追逐嬉戏,粮店的幌子随风飘荡,上面“平价售粮”的字迹格外醒目。这正是谢渊当年在《盛世赋》中描绘的景象,是他用一生心血追求的太平。“谢公,”萧桓轻声道,“你看,你的法子管用了,这江山,如你所愿。”秋风拂过,带着桂花的甜香,像是忠魂的回应。
颁行《谢公遗策》那日,京城万人空巷。萧桓站在承天门上,看着下方捧着典籍的百姓与官员,心中默念:“谢公,朕会带着你的遗愿,一直走下去,让这大吴的盛世,延续千年。”阳光洒在他身上,也洒在那一本本厚重的典籍上,墨香与桂香交织,在天地间弥漫开来——那是忠魂的味道,是盛世的味道。
片尾
京城下起了细雨。萧桓一身素服,带着文武百官来到城郊的谢渊祠,祠前的石碑刚刻好不久,“忠魂昭昭”四个大字是他亲笔题写,碑阴则密密麻麻刻着谢渊的功绩,从漕运改革到盐课整顿,每一项都关乎民生。祠外早已挤满了百姓,见圣驾到来,纷纷跪地行礼,其中几位白发老者捧着新收的麦种,哽咽道:“陛下,这是托谢公的福,今年的新麦收成好,我们特意带来祭拜他。”
萧桓亲手将麦种撒在祠前的空地上,蒙傲站在他身侧,甲胄上的雨水顺着甲片滴落:“陛下,西北将士都念着谢公的好,赵烈将军已在贺兰山建了谢公祠,每次出征前都要去祭拜。”江澈也上前道:“江南百姓为谢公立了生祠,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孩童去念他的《劝农疏》。”萧桓望着祠内的画像,谢渊身着官袍,目光炯炯,与他记忆中那个在宫门前跪雨的身影渐渐重合。
祠内的供桌上,摆着各地送来的供品:河南的新麦、江南的丝绸、西北的奶酪,还有广东布政使韩瑾特意送来的荔枝干——那是谢渊当年想在岭南推广种植的果树,如今已在南疆扎根结果。萧桓拿起一枚荔枝干,入口甘甜,想起谢渊当年的《岭南垦荒策》,疏中说“南疆多沃土,若兴农桑,可养万民”,如今韩瑾依策推行,岭南已从贫瘠之地变成了赋税重地。
祭拜完毕,百官随萧桓回宫,御驾行至朱雀大街时,见街旁的书坊前挤满了人,原来是《谢公遗策》的刻本刚面世,百姓们争相购买。一个穿粗布衣衫的书生捧着刻本,对身旁的人说:“谢公的《吏治镜鉴》写得好,‘为官者当以清为基,以民为天’,我若中举,必以谢公为榜样。”萧桓掀开车帘,看着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当年谢渊编纂这些策论时,从没想过要留名,如今他的思想却已融入大吴的血脉,成为百官的准则、百姓的希望。
回到御书房,萧桓翻开新送来的奏折,户部奏报今年漕运收入比去年增了三成,刑部奏报全国冤狱减少七成,工部则说江南水渠已抵御了两次洪峰。这些喜讯让他想起谢渊临终前的那句遗言,提笔在奏折上批道:“此皆谢公之功,当记入国史。”窗外的雨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进来,落在案上的《谢公遗策》上,蓝布封皮被照得发亮。
入夜后,萧桓又来到书架前,将新的奏报抄本放进谢渊的奏疏旁。他知道,谢渊的遗策不仅是治国的良方,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那种不畏权贵的正直,那种心怀苍生的担当,那种缜密务实的智慧,已在大吴的朝堂上生根发芽。蒙傲治军以谢公《边防策》为纲,江澈治水以谢公《河工要略》为据,连新科进士的策论中,都常引用谢公的名言。
烛火下,萧桓提笔写下《昭忠录》的序言,开篇便是:“大吴有谢公,如夜有北斗,引君明方向,引民入安康。”写完后,他将序言放在谢渊的旧砚旁,砚底的“以民为镜”四字,与序言的字迹相映成趣。殿外的梆子敲过三更,月光如水,洒在御书房的每一个角落,也洒在那些承载着忠魂与希望的典籍上。萧桓知道,谢渊从未离开,他的精神会像这月光一样,照亮大吴的每一寸土地,指引着这片江山走向更长远的盛世。
卷尾语
萧桓的“三叹谢渊”,叹的是当年识人不明的悔恨,更是对忠良智慧的追崇与敬畏。谢渊以一生心血书写的遗策,从来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藏着苍生冷暖、江山安危的治国良方。从漕运渡口的通畅到盐池地界的分明,从西北边防的稳固到科场之上的清明,每一项政务的推进,都在印证着“以民为本”这四个字的千钧重量——那是谢渊的初心,也是萧桓最终的醒悟。
大吴的盛世,从来不是一人之功。是谢渊沥血写策,在狱中仍忧民生;是蒙傲沙场戍边,以血肉筑长城;是沈敬之选贤任能,让寒门有出路;是江澈治水安民,用双手护河安;更是萧桓幡然醒悟后,躬身践行遗策的担当。谢渊虽逝,但其精神已融入大吴的血脉——那是不畏权贵的正直,是缜密务实的智慧,是心怀苍生的滚烫初心。
《谢公遗策》传世,不是为了铭记一个人的功绩,而是为了传承一种精神:为官者当以忠立身,以智辅国,以民为本。当萧桓的目光与谢渊的遗策交汇,当百官的行动与谢公的理念相合,这江山便有了最坚实的根基,这盛世便有了最长久的温度。忠魂不朽,遗策昭昭,此之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