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小院,静室。
李风灵盘膝而坐,试图沉心入定。
可往日里一念便可沉寂的心湖,此刻却像煮沸的开水,翻腾不休。
那股源自地底溶洞的怨念本源,如同一头被囚禁的凶兽,在她灵脉深处横冲直撞。
耳边,似乎又响起了石冲那句刺耳的“妖女”。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血肉聚合体上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
嗡——
手腕上的风灵镯毫无征兆地变得滚烫,一缕极细的血色丝线顺着经脉上窜,直冲天灵。
杀!
撕碎一切!
毁灭!
暴戾的念头像野草般疯长,几乎要将她的理智吞没。
“呃!”
李风灵闷哼一声,猛地睁开双眼,额角冷汗涔涔。
她死死攥住发烫的手镯,另一只手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剧痛来对抗那股嗜血的冲动。
不行。
这样下去,她迟早会变成一个只知杀戮的疯子。
龙茵她们已经各自踏上了寻道之路,她不能在这里停滞不前,更不能成为团队里最不稳定的那个炸弹。
必须找到解决的办法。
一个身影,在她脑海中缓缓浮现。
那个在藏书阁七层,看似平凡,却一眼看穿她功法症结,随手便赠予她《御风九变》的扫地僧。
或许,只有他,能为自己指点迷津。
念头一定,李风灵不再犹豫。她悄然起身,推开静室的门,身形化作一道清风,融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
藏书阁。
深夜的神武院格外安静,只有巡逻弟子的脚步声偶尔从远处传来。
李风灵避开所有耳目,如一缕幽魂,悄无声息地落在藏书阁的飞檐之上。
七层的小窗没有关。
她身形一晃,便从窗口飘了进去。
阁楼内,一如既往的寂静。
月光透过窗棂,在积着薄尘的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如沉默的巨人,静静矗立在黑暗里。
“沙……沙……”
熟悉的扫地声,在空旷的阁楼里轻轻回响。
角落的阴影里,那个佝偻的身影正弓着背,一下,又一下,有条不紊地扫着地,仿佛亘古不变。
李风灵放轻脚步,缓缓走了过去。
就在她离对方还有三丈远时,那沙哑的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某人听。
“浊水入清潭,非搅则沉。”
扫帚停顿了一下。
“若清浊同源,又当如何?”
李风灵的脚步,猛地顿住。
这几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她心湖中炸开。
浊水入清潭……不正是她此刻的处境吗?
那股怨念本源,就是污秽不堪的浊水,而她自身的灵力与神魂,便是那汪清潭。
她一直试图将这股“浊水”压制、炼化,却收效甚微,反而屡次被其搅动心神,险些失控。
可最后那句“若清浊同源”,又是什么意思?
她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上前几步,对着那道背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晚辈李风灵,见过前辈。”
扫地僧没有回头,只是重新开始扫地,声音依旧沙哑:“三更半夜,不睡觉,跑来我这老头子这里,又是哪门子的风,把你吹过来了?”
“晚辈心有困惑,修为遇阻,斗胆前来,恳请前辈指点。”
李风灵言辞恳切,将自己在黑风集的遭遇,以及吸收了怨念本源后,心神屡次被暴戾之气侵袭,难以自控的状况,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她没有丝毫隐瞒,包括自己差点对石冲等人动了杀心的事情。
“……晚辈试过用灵力将其包裹、炼化,也试过以自身意志强行镇压,但都如扬汤止沸。那股力量仿佛已经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每当心绪波动,便会趁虚而入。晚辈……快要控制不住它了。”
“沙……沙……”
扫地的声音停了。
扫地僧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月光下,似乎有星河流转。
他没有回答,反而问道:“那股力量,如今,它不是你的吗?”
李风灵一怔。
“你吃了饭,饭就成了你的血肉。你喝了水,水就成了你的津液。你将那怨念本源吞入腹中,融于灵脉,它为何就不是你的力量?”
“可……可那是污秽、暴戾的邪力!”
“风有好坏吗?火有善恶吗?”
扫地僧反问,
“力量,终归只是力量。是正是邪,是善是恶,取决于用它的人,而不是力量本身。”
他指了指李风灵的心口。
“你把它当成‘浊水’,当成外物,一心只想排斥它,镇压它,它自然会反抗,会冲撞。因为它已经不是外物,它就是你。你在排斥的,是你自己的一部分。”
清浊同源……
李风灵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是啊,风灵镯将那股力量吸入她体内,与她的灵根、血脉、神魂都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它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怨念”,而是与她的风灵力,与阿秀留下的生命本源,纠缠在一起,变成了一种全新的、属于她李风灵的力量。
她一直想把“脏东西”从身体里扔出去,却没想过,这“脏东西”已经和血肉长在了一起。
强行撕扯,只会让自己鲜血淋漓。
“那……晚辈该如何是好?”
想通了这一点,李风灵只觉得遍体生寒。
如果无法祛除,难道要任由自己被这股力量同化,最终变成一个怪物?
“水浑了,不是倒掉,而是静置。”
扫地僧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心乱了,不是压制,而是疏导。你既已承认它是你的一部分,为何不试着去理解它,掌控它,让它为你所用?”
“风,可为和风,亦可为罡风。你的力量里,多了怨念的‘暴戾’,也多了生机的‘坚韧’。你的风,早已不是寻常的风。为何非要用常人的标准,来框住自己?”
李风灵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
她闭上眼,再次内视己身。
这一次,她不再将那股血色的力量视为敌人,而是尝试着去感受它。
她感受到了其中蕴含的无尽痛苦、不甘与憎恨,那是成千上万个灵魂最后的哀嚎。
但在这片绝望的黑暗之下,她也感受到了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求生之念。
就像阿秀用生命守护希望,就像小瑶在火海中推开自己,就像念念在绝境中也要为父母报仇。
毁灭与新生,暴戾与守护,看似截然相反,却又同出一源。
“晚辈……明白了。”
李风灵睁开眼,眸中的血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明。
她再次躬身,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前辈解惑!”
问题虽然没有立刻解决,但她找到了方向。
堵不如疏,压制不如掌控。她要做的,不是消灭这股力量,而是成为它的主人。
“前辈,”
她趁热打铁,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晚辈如今已至精通巅峰,距离掌控之境,只差一步,却迟迟无法勘破。敢问前辈,何为‘掌控’?”
“你觉得,何为掌控?”
扫地僧又把问题抛了回来。
李风灵思索片刻,答道:“随心所欲,念动法随,初步触摸到元素本质?”
“那是表象。”
扫地僧摇了摇头,
“真正的掌控,是‘理解’。”
他伸出一根枯槁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
没有灵力波动,没有风声鹤唳。
但李风灵却清晰地“看”到,那一划之下,空间中的风元素,仿佛找到了自己的君王,温顺地、喜悦地,按照他划过的轨迹排列、流淌,形成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风痕”。
“寻常风修,掌控风,是让风听自己的话。而真正的掌控,是你听懂了风的话,你理解了它的喜怒哀乐,你知道它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你不是在命令它,而是与它同行。”
“你的风,混入了怨念,染上了生机。它早已不是青川李家的风,也不是这天地间的风。它是独属于你李风灵的风。”
“等你什么时候,能真正听懂你自己的‘风’在说什么,你便入了‘掌控’之门。”
扫地僧说完,便不再言语,重新拿起扫帚,弓着身子,一下一下地扫起地来。
李风灵站在原地,细细品味着这番话,只觉得一扇全新的大门,在自己面前缓缓打开。
她知道,自己的路,注定与众不同。也注定,比任何人都要艰难。
见她久久不语,扫地僧头也不抬地说道:“你体内清浊交战,心神不宁,单靠意志,终究不是长久之计。我教你一段静心口诀,或可助你暂时平复心湖波澜。”
他口中缓缓念诵出一段古朴晦涩的法诀,不过寥寥数十言,却仿佛蕴含着大道至理。
“此法名为‘风息归元’。气随风走,意守归元。每日勤修,可固本培元,稳固心神。”
李风灵将法诀牢牢记在心中,又是一拜。
“晚辈,谢前辈传法之恩!”
这一次,扫地僧没有再回应。
李风灵知道,今夜的问询,到此为止了。
她再次躬身行礼,随后悄然退出了藏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