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御书房。
宫人早早打扫过，廊前檐下铺着厚垫，香炉缭绕着淡淡陈皮香。
晨光从雕花窗棂洒进来，照在御案后那张低矮软榻前，像一幅画。
荣禧长公主步入时，还未开口，就忽然顿住了脚步。
她看见了一个……她从未设想过的画面。
裴齐光卸下朝服，坐在软榻上，袖口挽起半寸，左手托着碗，右手正一勺一勺喂沈朝盈喝粥。
那粥是昨夜小厨房熬的桂花藕粉糊，香甜浓润，盛在白瓷描金的碗里，热气腾腾。
沈朝盈披着绣银鹤的外袍，靠在他腿边，眼睛还带点没睡醒的微红，嘴角却噙着笑，“陛下，您要不要自己喝几口试试？”
“朕试过了，不烫。”裴齐光和声说，低头又吹了吹，把勺子递到她唇边。
荣禧站在门口，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心里忍不住一声感叹。
这还是那个每日脸色冰得能杀人的陛下吗？
这哪是帝王？这分明是寻常人家疼娘子的丈夫模样。
她轻咳一声，杨全立刻通传，“长公主到——”
沈朝盈立刻坐直，裴齐光把粥放下，搀着她起来，动作娴熟如常，语气倒比早朝还要正经，“荣禧今日怎得这般早？”
“怕叨扰皇兄喂人。”荣禧拂衣入内，笑容轻巧，“不过看样子，臣妹来得不是时候。”
“来得正好。”沈朝盈笑眯眯地拉她坐下，“正想让人给我评评理，陛下硬要喂我，我自己拿勺都不给。”
裴齐光低眼斜睨她一眼，不言声地又将她拢回怀里坐稳。
荣禧忍不住偷瞄他们一眼，心中一阵惊异滋味翻过。
她是见惯了兄长清冷自律，分寸森严的样子。
可眼前这个男人，一身天家威仪褪下后，只剩下柔情一点、一点地溢出来。
沈朝盈竟把他的天性驯服了。
她心里微动了一下，又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便正了神色。
“臣妹今日进宫，是有事要同皇兄说。”她看了一眼沈朝盈，略一迟疑。
这话里三分试探，七分顾忌。
裴齐光察觉，眼神一转，伸手顺了顺沈朝盈的袖角，语气平淡却温和。
“说吧。”
“她不是外人。”
荣禧一愣，沈朝盈也怔了一下，随即轻轻笑了。
她没出声，只是低下头慢慢端起那碗粥，舀了一口自己喝下。
而御书房里，气氛就这样轻轻一转，温热柔软中，开始染上一丝利刃将起的紧张。
荣禧缓缓坐下，望着她的兄长，那一向冷厉的眉眼，此刻也安静得不像个君王。
她吸了口气，道：“是关于……惇王的。”
荣禧端坐在御书房中，手握茶盏，低头沉思了一瞬，终于抬眸。
“昨夜逐八回府，说在城东偏巷偶遇惇王府的密使，行迹极隐，他追踪到对方进了通往皇宫的隐道口。”她话语不快不慢，语气凝重，“并未拦下，也未能确认信件送给谁。”
“但逐八是怎样的人皇兄也知道，他若警觉，必不是随口妄言。”
裴齐光眉头微动，握着沈朝盈手腕的指尖轻敛，片刻未言。
荣禧继续道，“我不疑他对皇兄不忠，可这事若传出去，不免叫人揣测，何况这时机又巧，前朝宗亲近日动作也频繁。”
她顿了顿，忽而眼神一顿，“皇兄，他是你的亲弟，你信得过他么？”
这句话落下，御书房静了。
沈朝盈微偏了偏头，眼波流动，察觉气氛不对，但没有出声，只将粥轻轻放回案上，眼神在裴齐光脸上停留。
他神情没有太大起伏，只是盯着茶中晃动的倒影，像在掂量什么。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若不是牵涉到曜华宫，朕或许还能再容他些时日。”
这一句话轻飘飘地落下。
可荣禧脸色瞬间凝住，沈朝盈手中刚放下的茶盏“当”地轻响了一下。
她下意识转头看他，可裴齐光没看她，只伸手替她把盏扶稳，“没事。”
荣禧没有多问什么，心却沉了一寸。
曜华宫，正是如今陛下宠极之地，那里若出点风浪……绝不是宫闱小事那么简单。
她抬眼看着自家兄长，忽然有种说不清的压迫感从这静如温水的气氛中浮起来。
沈朝盈没吭声，只缓缓挪了挪袖子，把自己往他身边靠了靠，像是想确认自己还安稳坐在这里。
裴齐光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荣禧，若有一日，朕和惇王兵戎相见，你会如何抉择？”
御书房的空气忽然凝住了。
沈朝盈轻轻抬眼，却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荣禧。
荣禧怔在那里，好一会没作声。
她手里的茶盏还是温的，指尖却一点点泛冷。
她缓缓地抬起头，眼神和皇兄对上，心中却翻出层层难言的波浪。
她想说：“不会走到那一步。”
但话卡在唇边，说不出口。
她知道，若是真不会走到那一步，他便不会问。
他问了，说明他已经在做准备。
她胸口发闷，像被什么钝重的东西堵住。
她明明不是朝局中人，却也终于明白，有些局，不会等你选择，只会推着你站在某一边。
裴齐光没催她，也没再看她，只是低头缓缓理着沈朝盈袖口上绣线的一丝脱线，神情一贯温静得过分，像是在给她时间。
荣禧吸了口气，喉头一涩，指节无声地收紧。
他是她的哥哥。
惇王……也是。
可他是君，他是帝，他的身后不是一间王府，是整个天下。
她不是不疼另一个哥哥，只是她更明白，谁若倒下，山就塌了。
她终于出声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沙哑。
“我会选你，皇兄。”
她语调平稳，像在压住胸口那一口冷气。
“皇兄永远是荣禧最敬爱的兄长，也相信皇兄不会弃我于不顾。”
说完这句话，她终于抬起眼看他。
裴齐光轻轻一顿，像是心头什么地方被捅了一下，却只应了一声，“好。”
然后他低头，握了握沈朝盈的手，那只手一直在他掌心里，微凉，却紧紧握着。
沈朝盈没有开口，只是静静地靠近他一点。
荣禧望着他们，忽然有点晃神，像是终于明白，自己不是站在兄弟之间。
而是站在，江山与骨肉之间。
她做了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