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沈风看着眼前这两位见惯了大场面的记者。
“我知道你们想看到的是现代化的厂房，是一尘不染的学校，不是眼前这个大泥坑。”
他没有道歉，也没有急着解释什么，只是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耳听为虚，两位不妨跟我走走看看。”
沈风领着他们去的第一站是工地旁边的临时诊所。
地方不大，但收拾得还算干净。
几十个黑人孩子躺在简易的床上，脸上还带着病气，但眼神都很安稳。
一个本地的女护士正在用勺子很耐心地给一个最小的孩子喂药。
“前段时间爆发了肺炎，这些孩子都是我们的人拿命从外面换回来的药，才把他们从死神手里抢回来。”
接着，他们又去了一片稀疏的树荫下。
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孩子坐在一块用木炭涂黑的木板前，跟着一个本地老师，用一种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念着什么。
索菲的眉头一直微蹙着。
她能感觉到在这片几乎一无所有的地方，好像确实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正在土里往外冒。
迈克尔始终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
在他看来，这些场景完全可以是提前安排好的。
参观的最后一站他们回到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
沈风告诉他们可以随意找任何一个正在干活的人聊天。
迈克尔走到一个正扛着木头的老人面前，用还算流利的本地土语问道：“老人家，这么卖力气，那个东方人一天给你们多少钱？”
老人放下木头，用胳膊擦了把脸上的汗，咧开嘴笑了，露出豁了口的牙。
“钱？我们不要钱，我们是为了自己的娃娃，以后能有地方念书，是为了这片地，能有个盼头。”
“可他让你们用泥巴盖房子，”
迈克尔的问题很直接：“你们不觉得这像是在骗你们吗？”
老头脸上的笑意慢慢收了起来，他看着迈克尔平静又认真。
“孩子，别人送的金碗看着好，哪天人家一收走就没了。”
“我们自己用泥巴捏的碗不好看，可捏在自己手里心里踏实。他不是在骗我们，他是在教我们怎么用自己的手把饭碗端稳当了。”
迈克尔张了张嘴，最后什么也没说。
傍晚，沈风在他自己的帐篷里接受两位记者的联合采访。
帐篷里只有一张行军床，一张用弹药箱临时搭成的桌子。
陈设简单得不像一个地区事实上的最高管理者。
迈克尔抛出了他憋了一路的问题：“沈先生，我个人很佩服你的理想主义。但现实是，你向这些人许诺了一个现代化的未来。”
“但让他们用原始的手段去盖一个随时可能会被大雨冲垮的泥房子，你不认为这在逻辑上是自相矛盾的吗？”
“当他们发现这只是一个谎言时，您将如何面对他们的愤怒？”
沈风沉默几秒。
“一个用钢筋水泥建造的建筑是别人的赠予，可以被轻易摧毁，也可以被随时收回，但一座用他们自己的血汗建造的家园是他们尊严的象征，永远不会倒塌。”
“我从没想过只建一所学校，迈克尔先生。我想建的是他们已经失去太久信心和尊严。”
话音刚落，帐篷外传来一阵骚动。
白狼部落的老长老拄着拐杖在族人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他径直走到沈风面前，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泪光。
在两位记者震惊的注视下，老人跪了下去，虔诚地亲吻了一下沈风那双沾满泥土和伤痕的赤脚。
他抬起头，用洪亮的声音对索菲和迈克尔说：
“请你们告诉外面的人，站在这里的不是什么政客或者商人。”
“他是一位神明，一位赤着脚，教我们凡人如何在自己的土地上，亲手建造天堂的神明。”
迈克尔·陈彻底被震撼了，他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忽然！
一名卫兵神色紧张地跑了进来，递上一份刚刚收到的情报。
“老板，教授的车队正朝着我们这边过来，规模很大不像是作战部队，车上装的……好像是全新的建筑材料。”
教授送建材来了？
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不亚于黄鼠狼给鸡拜年。
半小时后，一支数十辆重型卡车组成的车队停在营地的入口。
车门打开，马佳鹫一身笔挺的西装，皮鞋擦得锃亮，微笑着走了下来。
他身后跟着一群同样衣着光鲜的随从，他们看着眼前这片工地，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轻蔑和怜悯。
“沈先生，别来无恙啊。”
马佳鹫张开双臂，热情地像是来探望老友。
沈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没有伸手。
马佳鹫也不尴尬，他拍了拍身后一辆卡车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钢筋，高声宣布：“教授听闻东部地区的人民正在自力更生建设家园，深受感动。”
“他认为孩子们的未来不应该建立在泥土之上，所以他特意捐赠这批物资，包括五百吨钢材，一千吨高标号水泥，还有全套的现代化施工设备，希望能为东部的重建贡献一份力量。”
正在劳作的人们纷纷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难以置信看着崭新的卡车和堆积如山的物资。
人群开始骚动，窃窃私语声汇成一片。
“是水泥！还有钢筋！”
“有了这些东西，我们不用再和泥巴了！”
人们的眼神变了。
那是对现代工业产品的渴望，是对摆脱繁重劳动的向往。
他们刚刚用血汗建立起来的自力更生的信念，在这些钢铁面前开始出现裂痕。
索菲和迈克尔的镜头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切。
教授这一招的歹毒是一份没法拒绝，包裹蜜糖的毒药。
如果沈风接受就等于承认了自己的无能，承认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一场笑话。
他将彻底沦为教授的附庸，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会瞬间瓦解。
如果沈风拒绝，他就会成为一个为了个人面子，置民众福祉于不顾的暴君。
在场的记者会将他的固执和冷血传遍全世界。
马佳鹫走到沈风面前，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他俯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沈风，你是个聪明人。这是教授给你的台阶。”
“下了，你还是个人物，不下，你就是个罪人。”
他直起身用洪亮的声音对着人群，对着镜头说：“沈先生，为了孩子，请您接受教授的这份善意吧！”
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风身上。
这是一场公开的审判。
沈风沉默，他走上前，一直走到那辆装满钢筋的卡车前。
他伸出手摸了把钢材。
马佳鹫脸上的笑容更浓了。
所有人都以为沈风要屈服时，他突然转过身面向所有营地的民众，面向那两名记者的镜头。
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