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雨季来得突然。于学忠站在军事参议院二楼的窗前，望着外面如注的暴雨，雨水顺着青灰色的瓦檐流下，在石阶上溅起一朵朵水花。潮湿的空气里混合着木头霉变和油墨的气味，让他想起山东战场上雨后泥土的腥味。
\"总司令，您要的档案送来了。\"
李振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位跟随他十余年的副官依然保持着军人的挺拔姿态，只是鬓角已隐约可见几丝白发。他双手捧着一个牛皮纸档案袋，边缘处有些泛黄卷曲。
于学忠接过档案袋，手指触到封口的火漆印时微微一滞——印泥颜色比平常深，而且边缘有细微的破损痕迹。
\"谁经手的？\"他低声问道，没有立即拆开。
\"机要室的小张，说是钱特派员亲自交代送来的。\"李振唐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我注意到他送文件时手在发抖。\"
于学忠点点头，从抽屉里取出一把裁纸刀，小心翼翼地沿着封口划开。档案袋里本该装着鲁苏战区最新送来的敌情通报和作战计划，可当他倒出内容时，几张纸片如枯叶般飘落在桌面上——那是被撕碎后又勉强拼接起来的作战地图，用透明胶带草草粘合，上面还沾着几个模糊的脚印。
\"果然如此。\"于学忠的太阳穴突突跳动，他拿起其中最大的一块碎片，上面标注着\"日照—莒县防线\"的字样，正是他半月前亲自拟定的反扫荡计划。而现在，这条防线上三个关键埋伏点被人用红笔打了大大的叉。
李振唐倒吸一口冷气：\"这...这是第三次了！上次是徐州会战的补给线，上上次是武汉外围的炮兵阵地...\"
\"嘘——\"于学忠突然抬手制止他，目光转向办公室虚掩的门。走廊上传来皮鞋踏过木地板的声响，节奏均匀而克制，在门前略微停顿后又渐渐远去。
两人屏息等了片刻，于学忠才从地图碎片中挑出一张看似无关紧要的纸条，上面写着几行数字。\"振唐，你记得我们五十一军的旧密码吗？\"
\"您是说'辽河'密码？早不用了，自打三十年起就...\"
\"正是因为它废弃了，反而安全。\"于学忠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曾文正公全集》，快速翻到某一页，对照着纸条上的数字开始解码。几分钟后，他的眉头越皱越紧。
\"赵明冒险送来的消息，说日军突然调整了扫荡路线，避开了我们所有预设伏击点。\"于学忠的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而且他们知道我们弹药库的确切位置。\"
李振唐脸色煞白：\"赵参谋还活着？他不是在枣庄...\"
\"显然有人不希望他活着。\"于学忠将纸条凑近煤油灯，火苗瞬间吞噬了这最后的证据。火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动，映出一道道岁月刻下的皱纹。\"去查查钱耀祖这两天的行踪，特别是他和机要室人员的接触。\"
雨后的山城笼罩在浓雾中，石板路上泛着湿漉漉的光。于学忠换了一身藏青色长衫，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像个普通的教书先生。他沿着千厮门附近的陡峭台阶下行，拐进一条挂着\"醉仙楼\"招牌的狭窄巷道。
酒楼二层最里面的包厢里，一个五十开外的精瘦男人正在泡茶。他左手小指留着寸长的指甲，右手虎口处有一道明显的刀疤。
\"龙五爷，久等了。\"于学忠拱手行礼。
\"于将军客气了。\"龙五爷起身还礼，茶壶在他手中稳如磐石，\"自打上回在朝天门一别，有小半年没见了吧？听说您在参议院高就，弟兄们都说这重庆城总算有了根定海神针。\"
于学忠苦笑一声：\"不过是闲职罢了。如今前线吃紧，我却在后方...\"
\"将军何必自谦。\"龙五爷给他斟上一杯沱茶，茶汤红亮，\"袍哥会十万兄弟，谁不知道您于孝侯是条真汉子。当年在山东，您救下的那些难民里，就有我们好几个堂口的兄弟。\"
茶香氤氲中，于学忠直入主题：\"实不相瞒，今日是有事相求。军统那边最近有些动静，特别是钱耀祖...\"
龙五爷的茶壶在半空中微微一顿：\"钱阎王？\"他眯起眼睛，\"这人最近确实活跃，三天两头往南岸跑。昨天我手下还看见他在海棠溪码头见了个穿西装的，那人上船前说了句日语。\"
\"能查到那人的身份吗？\"
\"难。\"龙五爷摇摇头，\"船是民生公司的，但挂的是英国旗。不过...\"他忽然压低声音，\"我有个把兄弟在军统档案处打杂，说钱耀祖最近频繁调阅东北军旧部的档案，特别是...您的老部下。\"
于学忠的指尖在茶杯边缘轻轻摩挲，茶水已经凉了，泛起一丝苦涩。\"还有件事，龙五爷可知道城里谁擅长修复文件？我有些...破损的资料需要处理。\"
\"巧了。\"龙五爷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七星岗有个修钟表的老徐，战前在沈阳开过印刷厂，手上功夫了得。就说是我介绍的。\"
两人又闲谈片刻，于学忠起身告辞时，龙五爷忽然递过一个油纸包：\"将军，这是今年新摘的蒙顶茶，您带回去尝尝。对了...\"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小心您办公室里的那幅《长江万里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