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裂晶体边缘滑落的“沙沙”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清晰的声响。
对峙仍在继续。
武器没有完全放下，肌肉依然紧绷，每个人的呼吸都克制而压抑。
打破这片凝固空气的，是格里夫。他那洪亮的嗓音此刻被磨得有些沙哑，像两块岩石在摩擦。
“亚敏。”他没有看伊利丝，目光直直地锁定在持刀护着安的猞猁少女身上，“为什么攻击我？”
他的心里，一个更沉重的念头在翻滚：难道她们也……被什么东西影响了？
亚敏的回答像淬了寒意的刀锋般直接：“在确认你们的身份之前，我谁都不信。退后，保持距离。”
“确认身份？”格里夫皱起了眉，心中的猜测得到了部分印证，果然，她们也遇到了假货。
他沉声问道：“你们在外面，也碰到东西了？”
亚敏没有回答，她不会在这种敌我未明的情况下，轻易暴露自己这边的遭遇。她选择反问，将审问的主动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先说你们。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格里夫看了一眼身侧同样满脸警惕的伊利丝，将战斧的握柄在掌中转了半圈，从攻击姿态稍稍下沉。他一五一十地将自己在晶林中的遭遇说了出来。
“……我先是碰到了一个‘伊利丝’，没有重量，像个影子，像个鬼魂似的攻击我。我砸碎了一些晶壁，她就消失了。然后，在另一边的出口，我又碰到了一个‘她’，”他用斧刃的尖端指了指不远处的伊利丝，“这一个，是真的能打，技术厉害的就像本人，但刚刚才发生战斗，你让我怎么确定呢？”
“胡说！”伊利丝立刻厉声反驳，“明明是你先攻击我！我刚解决掉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影子’，你就从另一条路冲了出来！”她转向亚敏，眼中带着被队友背叛的愤怒和不解，“还有你们，费舍尔，亚敏！你到底在干什么？怎么连我也打？！”
亚敏听着他们截然相反却又诡异对称的陈述，心中的寒意更甚。她深吸一口气，终于将入口处发生的事情简短地说了出来。
“……就在你们进去后不久，从你们进去的岔路里，走出来一个‘你’，和一个‘她’。”亚敏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扫过，“但他们身上，没有绳子。被安点破，并且在我们的攻击下，它们就变成了两个噪点人影，然后……像烟一样，被吸走了。”
她稍稍抬手点了点高处。
格里夫立刻理解了亚敏和费舍尔攻击行为从何而来。
他们亲眼目睹了同伴的“复制品”被那个未知的核心所吞噬，那么，任何从晶林中走出来的“自己人”，在他们眼中都可能是更高级、连绳索都能模仿的骗局。
卡琳不久前才以那种方式“消失”，没有人能再承受一次同样的背叛和失去。
僵局的根源找到了，但信任的裂痕却更深。
格里夫知道，作为现任的队长，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让这支刚刚失去了主心骨的队伍，马上就在这里因为猜忌而彻底崩坏。
他沉下肩膀，将沉重的战斧从胸前横置的戒备姿态，缓缓垂下，斧刃的尖端触碰地面，
同时，他向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与所有人的距离。
他的举动立刻引起了其他人的戒备。
“我明白了，”他的声音像投入风暴中的锚那样镇定。
“亚敏，费舍尔，安，疯岩。我大概知道外面的你们遭遇了什么，我们是同伴，不是敌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伊利丝，眼神重新变得锐利。
“但，我没法相信她。不是完全不信，而是我没办法确定。”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伊利丝更是怒目而视。
“现在，”格里夫没有理会她的怒火，继续对亚敏说，“我有一个提议。如你所见，我已经放弃了攻击姿态，因为我信任你们。现在，选择权在你，亚敏。你是想继续攻击还是打算一起解决这个问题？”
格里夫语速不快，但逻辑清晰得像在部署战术。
“如果你选择信任我，那只要那个‘伊利丝’不攻击你们，我保证，我也不会再主动攻击她。我们就保持这个状态，想办法离开这里。如果伊利丝选择信任我，我也信任你们，那你也必须信任她。当然，如果你认为我和她是一伙的，也没问题。但我现在已经主动离开我的攻击范围了，你是优势方。”
“我可以按你们的要求来，”格里夫看着亚敏，语气诚恳，“可以站得再远一点，但除了让我彻底解除武装，我愿意做任何事来减少你们的顾虑。我只想让团队不至于散掉。”
亚敏沉默了。费舍尔在她身后也迟疑了。格里夫的话，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这个死结，但那锁芯里，却注满了名为“恐惧”的锈迹。
信任谁？眼前两人，都有可能是那个未知存在的完美伪装。选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可格里夫说得对，他们不能永远僵持在这里。
就在亚敏的大脑飞速运转，权衡着每一种可能性的利弊时，一阵微弱的拉力从她的衣角传来。
她低下头，看到安正仰着脸看着她。
安的眼中还带着未干的泪痕，但那份纯粹的目光里，却不再只有恐惧。
这些将她从曳影镇救出来的哥哥姐姐们，这些像亲人一样保护她、照顾她的新家人，在前不久才失去了卡琳姐姐后，现在又正用武器对准彼此。
她不要再看到家人消失了。
可是……该怎么做？他们相互怀疑，自己也亲眼看到了假的伊利丝和格里夫。如果他们是假的，就会伤害到亚敏姐姐和费舍尔哥哥。但如果他们是真的……在这样绝望的处境下，还要被自己的同伴孤立，那该有多痛苦？
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的。
安的脑海里闪过他们一路走来的画面，闪过那些她看不懂，却觉得很厉害的战斗。
“亚敏姐姐……”
她的话语带着哭后的鼻音，在这片紧绷的空气中响起，“有没有……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证明是自己呢？”
安努力地组织着语言，小手比划着：“就像……就像进那道门前，你们喝下药水，然后就会身体变得很厉害……那种只有你们自己才有的，很特别的东西？”
安天真而急切的话语，让亚敏心头一颤。她本能地想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很特别的东西”这个短语，却像一颗火星，落入了她被迷雾笼罩的思绪中。
喝下药水……变得厉害…说的是动物化吗？...但...
对啊！……动物化……平衡剂！
自离开曳影镇后，他们就没再拿出过平衡剂，它的存在处于外界不可察的状态中。
如果这个空间能制造幻象，它所依据的，应该是它在这片区域里“观察”到的信息。那么，从未在这里出现过的东西，它要如何复制？就算能复制出外形，那虚假的平衡剂，又怎么可能产生真实的效果？
一个最低限度能够验证身份的测试，浮现在她脑海。
她甚至不需要他们解除动物化，因为那东西令人厌恶的味道早就深入骨髓了。
“格里夫，伊利丝。”
亚敏的声音重新有了力量，她抬起头看着两人，目光如炬，“你们两个，互相盯着对方。拿出各自的平衡剂。”
她加重了语气：“不要拿备用药剂，要你们随时准备用的那一支。然后，把它放在地上，慢慢滚过来。”
她的心在狂跳，这是最后的赌注。如果……如果连这种从未在此地出现过的东西都能被完美模仿，那么，这里隐藏着的东西，已经超出了他们能够抵抗的范畴。
后果，也只能认了。
这个出人意料的指令，让格里夫和伊利丝都是一愣。
平衡剂？在这种时候？难道是要让他们解除动物化？那样自己可就再无一战之力了。
一瞬间的困惑甚至让他们怀疑眼前的亚敏是不是也有问题。
但仅仅半秒之后，一个念头几乎同时在两人的脑海中闪过。
他们都是经验丰富的精英，立刻就抓住了这个看似无关指令背后的核心逻辑，以及亚敏的想法。
这可能是打破僵局的唯一方法。
在亚敏和费舍尔的注视下，他们保持着对对方的戒备，一只手缓缓伸向自己的口袋。
两支金属管被拿了出来，轻轻地放在了布满灰尘和晶屑的地面上。
“慢慢推过来。”亚敏命令道。
两人弹了弹手指，两根小小的金属管在粗糙的地面上，带着“咔哒”声，承载着整个团队即将崩裂的信任，向着亚敏和安的方向，滚动而来。
亚敏蹲下身，动作缓慢而谨慎，仿佛那不是两支药剂，而是两个随时可能爆炸的陷阱。她没有直接用裸露的皮肤接触，而是用戴着战术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了其中一支。
她先是仔细地检查了金属管的外壳，上面有熟悉的磨损痕迹和卡琳统一配发时的编号烙印。但这还不够，外形的模仿或许是这个诡异空间最擅长的把戏。
她拧开了保护盖，将开口端凑近自己的鼻尖，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
就在气味分子钻入鼻腔的瞬间，亚敏的身体起了条件反射般的反应。
一股混杂着消毒液与苦涩草药的刺鼻气味，像一根看不见的针，狠狠刺中了她最深处的记忆。她的鼻翼下意识地抽动了一下，一股凉意从脊椎窜上后颈，甚至连胃里都泛起一丝熟悉的恶心感。
这味道，她一辈子都不会忘。那是每次从动物化的狂暴边缘被强行拉回现实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是理智回归前，那令人作呕的“门票”。
是真的。
只有真正的平衡剂，才有这种刻骨铭心的味道。
她放下第一支，又拿起了第二支，重复了同样的动作。同样的气味，同样令人不适的生理反应，让她再一次确认，伊利丝的平衡剂也是真货。
她将两支药剂递给了身旁的费舍尔。
“咳咳...你来看看”。
费舍尔也凑近闻了闻，那熟悉的味道让他皱了皱眉，随即对亚敏点了点头，表示确认无误。
亚敏的心，终于落回了胸腔里，那份紧绷到极致的警戒，终于松动了一丝。
“先别急着放松。”
格里夫的声音传来，他并没有因为被证明了身份而放松警惕，“你的，也让我们检查一下。”
“应该的。”
亚敏点点头，没有任何犹豫，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同样规格的平衡剂，用同样的方式，将其滚了过去。
格里夫和伊利丝交叉验证过后，两人之间那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敌意，终于消融。
“呼……”
如释重负的叹息像裁判的口哨，从费舍尔的口中吹出。
那根名为“猜忌”的弦，终于松开了。伊利丝手中的短刀垂了下来，格里夫也将战斧的斧刃插进了地面，用手撑着斧柄，沉重地喘息着。亚敏紧绷的肩膀也终于垮塌下来，持续的高度戒备几乎耗尽了众人的心神。
但理智，并未被这短暂的和平冲昏头脑。
“好了，”
格里夫重新直起身，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但依旧是那个可靠的副队长，“既然确认了我们都还是我们……那这场闹剧就到此为止。”
他看了一眼众人，提出了最稳妥的建议：“但是，在彻底搞清楚这个鬼地方的门道之前，我建议所有人还是保持一个能随时反应的距离。不要靠得太近。”
“同意。”伊利丝立刻回应。
“没问题。”亚敏也点了点头。
没有人反对，这是最理智的选择。信任正在重建，但谨慎是他们能活下去的唯一保障。
安看着眼前众人，眼睛里终于重新亮起了光，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大家和好了。
喜悦短暂的冲散了她心中恐惧和悲伤，毫无杂质的笑容情不自禁的绽放开来。
她开心地晃了晃正牵着的亚敏的手，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庆祝这个来之不易的片刻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