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的白炽灯晃得人眼晕，灯管镇流器发出“滋滋”的低鸣，像有只虫子在天花板缝里爬。小雨坐在长椅上，手里还攥着那件蓝布褂子，布料被体温焐得发潮，那股甜腥味混着派出所特有的消毒水味，闻得她胃里直翻腾。
长椅旁边的铁柜掉了扇门，露出里面码得歪歪扭扭的卷宗，最上面那本封面写着“2014.3.7 柳树沟车祸案”，字迹是用红墨水写的，边缘洇开了点，像滴落在纸上的血。铁柜顶上摆着个搪瓷杯，跟老周那个“劳动模范”缸子很像，只是这个印着“为人民服务”，杯口缺了个豁，里面结着层深褐色的茶垢，硬得像块痂。
“喝点水吧。”年轻警察端来杯热水，纸杯壁薄得透光，他的手指捏着杯沿，指尖那道被纽扣划破的口子已经结了痂，红得刺眼，“李队在查十年前的卷宗，估计得等会儿。”
小雨接过纸杯，热水烫得指尖发麻，她盯着杯壁上的褶皱，突然想起张兰手背上的红痕——那些痕迹不是勒的，是烫的，形状跟这纸杯的褶皱有点像，一道叠着一道，像被人反复攥过。
“那个司机……老周，他经常这样吗？”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还有点抖。
“三年前开始的。”警察往铁柜上靠了靠，后背蹭到卷宗，发出“哗啦”一声，“据说出事后第二年他就辞职了，在家歇了七年，前年才重新开出租车，专跑这条线。”他往窗外瞥了眼，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有人说他是赎罪，也有人说他是被缠上了，甩不掉。”
小雨的目光落在那件蓝布褂子上。布料是斜纹的，摸上去有点糙，跟她外婆做被面的料子很像。她伸手摸向领口，缝好的纽扣硌着指尖，缺角的地方正好卡在指腹的茧子上——那是常年握笔磨出来的，形状居然跟纽扣的缺角严丝合缝。
这念头刚冒出来，后颈突然又泛起凉意。她猛地抬头，派出所的长椅都是连在一起的，对面空着的座位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粒黑色纽扣，正滚到她的脚边，缺角朝上，像只盯着她的眼睛。
“这……”她指着纽扣，声音发紧。
警察低头看了眼，弯腰捡起来，指尖捏着纽扣转了转：“又是这玩意儿。刚才在老周的出租车上搜出二十多粒，技术科初步鉴定，不是塑料的，是……”他顿了顿，喉结动了动，“是人骨磨的。”
小雨的胃里“呕”地翻了一下，手里的纸杯差点掉在地上。人骨磨的？那张兰递过来的纽扣，她缝在褂子上的纽扣……
“而且，”警察的声音压得更低，“每粒纽扣的缺角，都是人为凿出来的，形状完全一致，像是用同一个模子刻的。”他往铁柜里翻了翻，抽出张照片，“你看，这是十年前车祸现场的照片，张兰的手里就攥着粒这样的纽扣，缺角一模一样。”
照片有点模糊，黑白的，能看见沟底的酸枣刺，一个穿蓝布褂子的人影蜷缩在里面，手里确实捏着个小小的东西。小雨盯着照片里的褂子，后心处的枫叶形污渍在黑白影像里是深灰色的，边缘的细痕像极了被刺勾住的线。
“她为什么要凿缺角？”小雨的声音发颤。
“不知道。”警察把照片塞回卷宗，“但我们在她的裁缝铺旧址找到了个铁砧，上面有凿痕，跟纽扣的缺角完全吻合。还有这个。”他从证物袋里拿出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一看，里面是枚铜制的顶针，边缘有个缺口，“这是在铁砧底下压着的，上面沾的血迹，dNA比对和张兰的一致。”
顶针的缺口处卡着根蓝线，细得像头发，缠着点暗红色的东西，像干涸的血。小雨突然想起张兰手背上的红痕，那些痕迹的间距，跟顶针边缘的弧度很像，像是反复捏握顶针时留下的。
就在这时，李队拿着个文件夹走进来，眉头拧得像打了结：“有新发现。十年前的卷宗里夹着份尸检报告，张兰不是摔死的，是……”他翻开文件夹，声音沉得像石头，“被勒死的，颈部有三道勒痕，是蓝线勒的，线的材质和我们在老周车里找到的蓝线完全一致。”
勒死的？不是车祸？那老周为什么说她是跳车的？
“还有，”李队指着报告上的一行字，“她的右手食指第二节骨裂，像是生前被人用力掰过，指甲缝里残留的皮肤组织，dNA比对……”他抬眼看向小雨，目光像淬了冰，“和老周一致。”
小雨的脑子里“嗡”的一声。被勒死的，手指被掰过，指甲缝里有老周的皮肤组织……那老周不是证人，是凶手？
“老周招了吗？”年轻警察问。
“没，”李队揉了揉眉心，“他现在精神恍惚，嘴里一直念叨‘她要缝完最后一针’，问别的都不答。”他突然看向小雨手里的蓝布褂子，“这褂子是哪儿来的？”
“在……在我的包里。”小雨的声音有点发飘，“刚才在警车里发现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进去的。”
李队拿起褂子翻了翻，手指在领口的纽扣上停住了：“这纽扣是你缝的？”
“不是，”小雨急忙摇头，“是它自己……”
话没说完，褂子的袖口突然动了一下，像是有风吹过，可派出所的窗户关得死死的。李队捏着袖口抖了抖，从里面掉出个小小的东西，滚到地上发出“叮”的轻响。
是枚顶针，铜制的，边缘有个缺口，跟警察刚才拿出来的那个一模一样，只是这个顶针的内壁，刻着个小小的“周”字。
“这是老周的。”李队捡起顶针，指尖摩挲着那个“周”字，“他的笔录里提过，这是他年轻时给张兰打的，说她做裁缝总扎手，特意在顶针内壁刻了字，保平安。”
小雨盯着顶针的缺口，突然想起张兰捏纽扣的姿势，食指第二节总是微微弯曲，像是那里曾经受过伤——骨裂的地方。
“最后一针……”她喃喃着，突然明白了什么，“张兰说的最后一针，不是缝纽扣，是……”
李队猛地看向她：“是什么？”
“是顶针。”小雨的声音发颤，指着褂子后心的枫叶形污渍，“她的褂子被酸枣刺勾住了，线缠在刺上，她在沟底挣扎时，手里的顶针掉了，卡在了刺丛里。她要找的不是纽扣，是顶针，是刻着‘周’字的顶针！”
十年前的场景突然在她脑海里炸开：张兰被勒死后，老周把她扔进沟里，她的褂子被刺勾住，手里的顶针掉在刺丛中，那是老周送她的东西，她死死记着，死后魂魄不散，一直找的就是这个。
而那些纽扣，是人骨磨的，缺角是她自己凿的，或许是想留下什么记号，比如……指向顶针的位置？
“搜沟底！”李队猛地站起来，抓起对讲机，“立刻组织人手，对柳树沟进行地毯式搜索，重点找枚铜制顶针，边缘有缺口，内壁刻着‘周’字！”
年轻警察跟着往外跑，经过小雨身边时，突然“哎呀”叫了一声，指着她的手腕：“你的手怎么了？”
小雨低头看，只见手腕上的枫叶形红痕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深褐色，像块刚结痂的疤，边缘的细痕里渗出点暗红色的东西，像血。而那道疤的形状，居然跟顶针的缺口完全吻合。
李队回头看见，眉头皱得更紧了：“你跟张兰是什么关系？”
“我不认识她……”小雨的声音发虚，可脑子里突然闪过个画面——小时候在外婆家，邻居张奶奶总抱着她坐在缝纫机前，教她认布料，说“斜纹布最结实，能缝褂子”，张奶奶的手腕上，就有块枫叶形的胎记。
张奶奶……张兰……
就在这时，派出所的电话突然响了，铃声尖锐，像警报。李队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脸色突然变得惨白：“什么？老周在拘留室里……自己勒死了？用什么勒的？”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李队的手猛地一抖，听筒“啪”地掉在地上。
小雨清楚地听见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轻飘飘的，像线穿过针眼：
“用他自己脖子上的佛珠线啊。”
她猛地看向窗外，夜色里，柳树沟的方向闪过一点微光，像枚铜制的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而她手里的蓝布褂子，后心处的枫叶形污渍突然洇开了，像滴落在纸上的血，慢慢晕染，露出底下藏着的东西——是半枚顶针，卡在布料的夹层里，边缘的缺口正对着她的手腕。
那是被酸枣刺勾住的部分，十年了，终于被找到了。
可小雨的目光却被顶针旁边的线吸引了。那根蓝线不知什么时候缠成了个结，结的形状很奇怪，像个“死”字。
而拘留室的方向，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像谁被线勒断了喉咙。
小雨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尖不知什么时候沾了点暗红色的东西，像血。她摸了摸褂子后心的夹层，顶针还在，可再摸时，顶针突然不见了，只有根蓝线缠在指尖，越勒越紧，像要把指骨勒断。
线的另一端，不知什么时候系在了她的帆布包上，包敞开着，里面的蓝布褂子已经不见了，只有枚黑色纽扣，是人骨磨的，缺角处对着她，像只睁开的眼睛。
电话听筒还在地上“滋滋”响，夹杂着模糊的缝纫机声，“咔嗒，咔嗒”，一针一线，像在缝什么东西。
小雨突然想起张兰最后那句话：“我的褂子……还没做好呢。”
她要缝的，或许从来不是褂子。
是凶手的命。
而现在，老周死了，下一个会是谁？
她手腕上的枫叶形疤痕突然疼了起来，像被针狠狠扎了一下。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在地上投下她的影子，影子的后心处，有个小小的黑影，像枚顶针，正慢慢往上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