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马的军大衣在撒哈拉的烈日下泛着白碱，领口的汗渍晕成地图状。他蹲在净化水设备旁，看着崭新的 “东方红牌” 滤芯在阳光下反光，设备外壳还贴着出厂时的红绸带，昨天刚从运输机上卸下来时，难民们的欢呼声差点掀翻帐篷。现在红绸带被一个铁皮牌子压住，牌子上用阿拉伯语和法语写着 “待审批”，字迹被热风烤得发卷。穿卡其色制服的当地官员穆罕默德坐在帆布帐篷里，帐篷门口挂着 “撒哈拉水质监管处” 的木牌，木牌边缘被骆驼啃过，露出毛刺。他面前的折叠桌上摆着不锈钢咖啡壶，壶底的焦痕像片干涸的湖泊，旁边堆着的审批文件比小马在机关食堂见过的馒头笼还高，最上面那本《沙漠饮用水分子结构规范》的封皮上，印着个戴显微镜的法老头像。“每滴水都要经过 7 道检测，” 穆罕默德用银质小勺搅着咖啡，糖块沉在杯底没化，“第 3 条第 5 款写着，水分子的氢键角度必须符合 1967 年的沙漠公约，当年纳赛尔总统亲自签字的。” 小马指着设备说这机器能把沙子过滤成直饮水，上次在南极用的就是同款，穆罕默德突然把咖啡杯往桌上一墩，褐色液体溅在文件上，晕开个不规则的圈。“南极是南极，撒哈拉是撒哈拉，” 他扯着制服领口扇风，制服第二颗纽扣松了，晃悠着像颗要掉的牙，“我们的沙子里有金字塔的尘埃，水分子都带着历史厚重感，能和南极的冰水分子一样吗？” 帐篷外传来咳嗽声，排队的难民队伍像条干枯的蛇，最前面的小孩嘴唇裂得像干涸的河床，手里攥着个空罐头盒，盒底的锈迹蹭在脸上。检测员阿明蹲在设备出水口旁，举着显微镜对着接水的烧杯，镜片反射的阳光晃得他眯起眼，嘴里念念有词地记数据。“第 17 滴水的氢键角度差 0.3 度，” 阿明在表格上画了个叉，笔尖在纸上戳出个洞，“不符合标准，标记为待复检。” 小马走过去看烧杯，里面的水清澈得能映出天上的云，他说这水比机关食堂的汤干净，高科长喝了都得竖大拇指，阿明突然把显微镜镜头转向小马，“你看，这水里有个沙粒，直径 0.01 毫米，违反《微小颗粒物准入条例》第 8 章。” 小马闻到阿明身上的香水味，和穆罕默德咖啡杯里的香精味一样，在沙漠里显得格外刺鼻。排在队尾的老妇人突然栽倒，周围的人惊呼着围过去，有人用破布蘸着自己仅剩的水往她嘴里抹，老妇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像漏风的风箱。小马跑过去把老妇人扶起来，她的皮肤烫得像铁板，眼睛半睁着，看见小马的工装就抓着不放，嘴里吐出几个含混的词，翻译说她在求水。“先让她喝口，” 小马转身冲帐篷喊，穆罕默德慢悠悠地走出来，皮鞋踩在沙子里陷进去半寸，“不行，没通过审批的水是危险品，” 他掏出个金属哨子吹了声，两个带枪的卫兵走过来，把老妇人抬到旁边的阴凉地，“按规定，待审批期间的急救用水要从 30 公里外的绿洲运，那里的水 1982 年通过了认证。” 小马看着卫兵把老妇人抬走，她的手还伸着，像要抓住什么。阿明还在数水滴，每数 10 滴就换个试管，试管架上已经插满了贴着标签的试管，标签上写着 “第 1 滴至第 127 滴”。“够了没有？” 小马的手指关节捏得发白，军大衣的袖口被汗水浸成深褐色。排在队尾的男人倒下时，沙粒溅到小马的工装裤上，他低头看了眼那男人圆睁的眼睛，瞳孔里映着毒辣的太阳，像枚烧红的硬币。阿明还在调试显微镜，黄铜镜筒在阳光下亮得刺眼，他掏出个镊子，夹起一粒肉眼难辨的沙粒往载玻片上放，嘴里数着：“第128滴水，杂质含量0.001毫克，超标0.0005。” 穆罕默德从帐篷里探出头，举着个铁皮喇叭喊：“大家保持秩序！审批进度已完成37%，预计第89天下午四点可以开始供水！” 人群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像风吹过破布。 小马突然往前走，军靴踩在沙子里发出咯吱声。阿明抬头看了他一眼，皱眉道：“别靠近检测区，影响水分子稳定。” 这话刚说完，小马的影子已经罩住了显微镜。他盯着载玻片上那滴水，水珠里映出自己扭曲的脸，像在食堂的馊水桶里看到的倒影。“稳定？”小马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昨天晕倒的小孩，今天倒下的男人，他们等得起吗？” 阿明往旁边挪了挪，护住显微镜：“这是规定，1956年的沙漠水文法案第14条……” “去你的法案！” 小马的吼声惊飞了帐篷顶上的几只蜥蜴。他没等阿明反应，右手攥成拳头，对着显微镜的目镜砸下去。玻璃碎裂的脆响在沙漠里格外清晰，镜片溅起来，有块弹到穆罕默德的咖啡杯里，叮当作响。阿明尖叫着扑过来，想抱住仪器，被小马反手一推，摔在沙堆里，白大褂沾满尘土。“你疯了！这台显微镜是1972年从法国进口的，编号734，有总统签名的！” 穆罕默德冲过来，手指着小马的鼻子，指甲缝里还留着咖啡渍。 小马没理他，抬脚踩在显微镜的底座上，金属壳被踩得凹陷，齿轮和弹簧从裂缝里挤出来，像内脏。“签了名的显微镜，就能看着人渴死？” 他弯腰捡起块较大的镜片，对着太阳举起来，阳光透过镜片在穆罕默德的制服上烧出个小洞，青烟冒起来。“你看清楚！” 小马把镜片怼到穆罕默德眼前，“这水里有什么？是金子还是钻石？需要你们用显微镜看三天三夜？” 穆罕默德捂着冒烟的衣服后退，嘴里喊着卫兵，声音发颤。 难民们突然炸了锅，有人喊着“水”往前涌。一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少年，趁机扑到净化水设备前，想拧开阀门，被卫兵用枪托拦住，摔倒时磕掉了半颗牙。小马看到血从少年嘴角流出来，混着沙子结成块。他转身一脚踹在设备的控制箱上，箱门弹开，露出里面的线路。“今天这水，谁也别想拦着！” 他扯断一根红色电线，又接上另一根，设备发出嗡的一声，出水口开始滴水，接着是哗哗的水流。 阿明趴在地上哭，手里抓着块碎镜片，对着镜片看自己的脸，嘴里念叨：“完了，水分子的舞蹈记录全没了……” 穆罕默德掏出的大哥大没拿稳，掉在沙子里，天线摔弯了，他想捡，被涌上来的难民挤得摔了个屁墩，卡其色裤子沾了圈沙。小马站在水流旁，看着难民们举着各种容器接水，有人直接把嘴凑过去，水流顺着下巴流进脖子，在黝黑的皮肤上冲出白色的水痕。 有个老太太捧着水，突然对着小马跪下，浑浊的眼睛里流出眼泪，和水混在一起。小马别过头，看到被踩烂的显微镜残骸，金属零件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堆没用的废铁。远处，那具男人的尸体还躺在沙里，苍蝇开始在他脸上盘旋。小马抹了把脸，手上的汗和灰尘混在一起，搓出黑泥。他突然想起在机关食堂，高科长总说“规矩不能破”，那时他觉得有道理，现在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得那规矩像这显微镜一样，早该砸了。小马的声音发紧，军大衣的扣子被他拽掉了一颗，“这些人快渴死了！” 穆罕默德掏出怀表看了看，表盖内侧贴着张美女照片，“按流程，每天只能检测 200 滴水，今天的额度快用完了，剩下的明天再说。” 他把怀表揣回兜里，拍了拍小马的肩膀，“别着急，我们 1976 年处理过骆驼饮用水审批，用了半年，最后骆驼不也活下来了？” 突然有人尖叫，排在中间的男人直挺挺地倒下，脸朝下摔在沙子里，溅起的沙粒落在前面人的鞋上。小马冲过去翻过他，男人的眼睛睁着，瞳孔散得像个洞。这次没人惊呼了，难民们只是看着，眼神空得像沙漠的天。小马站起来，转身走向阿明，阿明还在调显微镜焦距，嘴里哼着当地的民谣。“你在看什么？” 小马的声音很低，阿明没回头，“看水分子的舞蹈，符合标准的水分子会跳旋转舞，不合格的只会走直线。” 话音刚落，小马一脚踹翻了显微镜，金属镜筒在沙子里滚了几圈，撞在帐篷桩上。“看啊！” 小马捡起摔碎的镜片，对着太阳举起来，镜片把阳光聚成个光点，落在穆罕默德的皮鞋上，“这就是你们要的标准！” 穆罕默德后退了一步，掏出手帕擦汗，“你破坏公务！我要向全球吃饭审批局投诉你！”“投诉我？” 小马抓起桌上的审批文件往地上摔，文件散落一地，被风吹得像群白鸟，“这些纸比人命还重要？每滴水都要审批，这和杀人有什么区别！” 阿明吓得抱头蹲在地上，嘴里喊着 “法老会惩罚你的”。难民们突然骚动起来，有人捡起地上的文件往设备那边跑，卫兵想拦，被涌上来的人推开。小马拧开设备的阀门，清水哗哗地流出来，难民们扑过去接水，有人直接趴在出水口喝，水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在尘土上冲出一道道痕。穆罕默德掏出大哥大，天线还没完全拉开就喊：“总部吗？这里有人违规放水！请求支援！” 第二天，全球各大报纸的头版都是小马踹显微镜的照片，《纽约时报》标题是 “东方暴徒破坏沙漠规则”，《泰晤士报》配了张水分子示意图，说被破坏的显微镜曾检测出 “具有历史意义的水分子”。全球吃饭审批局的专员第三天就到了，坐着直升机，穿着笔挺的西装，在沙漠里烫得直喘气。专员听完穆罕默德的汇报，又看了看被踩坏的显微镜，最后在临时办公室里签了份文件。“鉴于情况特殊，” 专员对着摄像机说，脸上的汗滴进领带里，“经研究决定，撒哈拉地区饮用水审批流程从 100 天缩短为 99 天，这是人性化管理的体现。” 小马坐在设备旁，看着难民们还在排队，这次卫兵没拦，只是在每个人接水的容器上盖了个蓝色印章，章上写着 “待补审批第 99 天”。阿明换了台新显微镜，继续数水滴，嘴里的民谣换成了流行歌曲。穆罕默德的咖啡壶还放在桌上，里面的咖啡凉透了，结了层膜，像干涸的湖床。远处的沙丘上，昨天晕倒的老妇人被埋在沙子里，露出的手还保持着抓水的姿势，风吹过，沙粒在她指缝间流走，像永远也握不住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