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是什么，他并不清楚。
但是他明白，区别自由与不自由只需要一个锚点。
在小虫子到来后，那个迷糊的轮廓就逐步清晰起来。
这只虫子来自另一个世界，或许是精怪的世界，他的那个世界有十二层以上的高楼大厦，有能链接很多人的网络，有发达的交通，几分钟可以去往另一个星球。
对于一个被缚住双脚的人来说，这是不可思议的。
或许那个世界的人都很神奇，所以养出来这么好一只小虫子。
这只虫子会为他操不必要的心，想费尽心思地将他从这里带出去，可院落后是皇宫后山，院落前又有重兵把守，他没长翅膀，也没法变成一只小蚂蚁一起私奔。
他都已经放弃了自己。
慎独，麻木，忍耐，这便是他被灌输的所有。
况且，外面对他而言是全然未知的，是他偶尔会感到恐惧的，连带着对自由，他也会感到不可预测的恐惧。
外面可以接受一个自出生起从没踏出院落的怪物吗？
他真的能够融入所谓外面的世界吗？
外面的世界会比这里更好吗？
那么多的问题，能回答的只有最后一个。而回答他的，还是一只喜欢趴在他手指上打盹的小蚂蚁。
但这只蚂蚁似乎不知道什么是放弃，他总是早出晚归，最后在纸上给他拼了一个时间表。
“侍卫虫一个时辰一换防，一班二虫，他们分别走院落两侧，门外的侍卫与他们的路线是一致的。交错下来，在大门前会出现一个短暂的中空地带，大概在一刻钟左右。”
小虫子在时间线上来回跑动，尽量给他演示得真实一些，分外敬业，也分外可爱。
可爱到让他想亲一亲那对触角。
“这一带巡逻较少，是因为正对着师父的门，有任何人从前门出入，都会被看到罢了。”小虫崽似乎觉得害小虫子做了无用功，自己先愧疚起来了，“还是谢谢你了，小虫子。”
“我在旁边装道符的仓库里搬来了一些火折子。”安德森因为被轻视不满地抗议道，“如果仓库起火，全都乱成一团，我们卡着这段时间从前门过，说不准能行。”
即便仓库起火，不代表师父会去看，且他也没法点火折子的同时跑到前边来，这一路上绝对会被守卫看见。
他刚想拒绝，面前的蚂蚁身上忽然腾起一阵白雾来，随后像是变戏法似的，雾变成了一个和他一般高的孩童。
这孩童生着银眸黑发，长得算不得讨喜，更像是腼腆不爱笑的孩子。颧骨和颌骨比他见过的人要突出，依稀可见往后长成的雕刻般的弧度，简言之，骨相突出得仿佛西域那一带的人。
就是皮肤生得黑了些，黑得像是日日在太阳下晒的，蜜里透红。
这只学会化形的小虫子似乎有些慌张，他搓了搓自己的脸：“怎，怎么了吗？”
这只虫一激动，头上触角唰得钻出来，察觉到后又立马钻回去，和地鼠似的。
“你……好黑。”他由衷感叹道。
安德森捏了捏拳头，蠢蠢欲动。
“不过我很喜欢。”他见他神情不太对，忙补救道，“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胡言乱语！”人形的小虫子捂住自己的脑袋，显然是怕触角又违背主虫的意愿，忽然窜出来丢虫现眼。
“我刚度过生长期，方才形成精神海，但因为不太熟悉，所以昨天才成功长出精神体。”安德森解释了一通，见他似懂非懂，有些懊恼地拍了拍头，“我忘记了，你听不懂。”
“没关系，我相信你。”他也答得很快，看着眼前蹙着眉的孩童含笑道。
安德森看了他一眼，忽然飞快地念了一句：“雌父说得对，雄虫都是妖精。”
……这只虫妖在说什么呢？
化成人形的小虫子自告奋勇去点火，并表明精神体状态，除了他之外，谁也看不见。
“我悄悄告诉你，这个秘密我只告诉过雌父。”
“从前我也像你一样被关着，但被一个大英雄救了出来，所以我也要像英雄一样，不让任何一只虫陷入困难和黑暗里!”
一个成熟的，经历世事的人，在说话时会加上可能，或许，一部分，大概，但是一个怀揣着信念的虫崽不会，他只会用最绝对化的语气，不容许一丝一毫的犹疑来玷污他的决心。
他是那样确切又坚定地告诉一个被囚禁的灵魂，他值得拥有自由。
即便见惯了道士手段和侍卫本领，他也不由得相信眼前这只小虫。
信念使蚍蜉之身亦有撼树之力。
他胆战心惊地看着人形小蚂蚁对着师父做了十分钟鬼脸，而这老道还恍若未见一般讲经，才信了几分。
试试便试试，他从前并非没逃过，即便被发现了，换来了也就是一顿毒打而已，总归伤不到那只小虫子。
在月黑风高的晚上，他等着走水的叫唤响起来，立刻捧着那本经书和僵直不动的黑蚂蚁身躯急匆匆地跑出了院落，侍卫果然飞快跑向起火点，一路上没遇见什么人。
但在路过门口时，他看见了那个噩梦一般的黑影。
那个黑影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看着他向外跑去，没有动用戒尺，也没有动身将他抓捕回来。
他看到师父，差点吓得腿一软，要老老实实地走回去，挨上一顿打。但想到在外面与他接应的小虫子，他的脚步又停不下来。
就这样一直跑，他就可以和小虫子一起，看一眼望不到头的天空。
他也不明白这个人在想什么，即便他总是觉得已经看透了他，但是这人又会做出预料之外的举动来。
这个被门派排除在外的，被判定没有灵性的道士，这个什么门派都学一点，四处招摇撞骗，最终骗到了天子殿前的道士。
他不会不明白，当炼丹完成，若是皇帝死去，他也是要一同下葬的。
但是他还是做了这件几乎不可能的事，以一种近乎顽固的偏执。
这个在记事起就集中规训他们，这个年过花甲，混迹了半辈子都没闯出个名声来的道士，应当最恨他的心血出任何差错。
他的背后便是燃烧的仓库冒起的火焰和黑烟，分明已经看穿了他的图谋，但这个半路道士就这般静静看着他最厌恶的学生跑远。
他一直跑，跑进了后山，老道竟然没有叫来侍卫进行抓捕，他就这般幸运地逃了出去。
小虫子身形虽小，可身手矫健，很快从仓库那边翻墙绕过来，他的手被这只小虫妖紧紧握着，他唯一的朋友带着他飞快地跑，一直向前跑，奔向属于他们的自由。
但到了半路，手里的重量忽然轻了起来，他抬头看去，小虫妖的化形越来越透明，这只虫焦急地抬眼向他看来：“我好像要回去了……”
他的心蓦地落空了一瞬。
他跟着他顿住脚步，手里已经没有重量，但他还是坚持举在空中：“回你们那个世界？”
见小虫子点头，他的眼眸依然安静，一瞬顾不上后面可能会有的追兵，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他一点点消失。
“你的名字……是什么？”
曾经在讲堂门边，道士用经卷狠狠砸他的头：“名字，名字便是因果，便是浊念。”
他如今一点也不洁净，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白袍也沾满了土灰：“给我个名字吧，我带着这个名字来找你。”
名字，是因果，是妄念，是……红尘。
小虫子努力在消失之前握紧他的手，同样不舍和惊慌失措，他抿了抿唇：“我叫安德森，你是烛……幽？”
他们对话的时刻基本都是在幽暗的烛光下，以至于一想到雄虫，他最先想到的是他被烛火映照的半边侧脸。
温柔又冷清，眸中夹杂着零碎的烛火，像是倒映的星光。
小虫子消失了。
他在原地愣了愣，手里的黑蚂蚁躯体已经没了气息。
年幼的孩童忍住了涌向眼角的泪意，提步向朝着院落完全相反的方向跑去。
他要飞快地跑，飞快地跑，跑过十五年被桎梏的人生，跑过每一次被责打的伤痛，跑过院落里看了千百遍的后山，他要翻过这座山。
眼前是漫长的，广阔的天，像院落那般的房屋，一片连着一片，交错的巷子，巷道内有巡逻的禁军，他捂着嘴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听他们说从草原捡回来个小太子。
他总是目送着远去的鹰隼此刻在宫殿上方的天空盘旋，太阳远落的余晖洒在琉璃瓦上，折射出金黄的光，又将云染成了橙红色。
原来天空真的一眼看不见尽头。
好像终于有人将他身上陈旧的血液全部抽走，换上了一颗新的心脏，鸟雀的脆鸣，兵甲落地的撞击，还有远方不知何处的敲钟声，和他的心跳一起，混杂出了同一种旋律。
在踏出院落的一瞬间，他身上遗世独立的冷寂就散去了，万事万物在此刻与他融汇，天地在此刻具象，又在此刻稀薄，万籁在此刻奏响，又在此刻俱寂。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这便是那只小虫子送他的，广阔无边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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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这是一场梦，醒来只记得零碎的片段……可能是因为撞到了头，还从树后面的悬崖掉了下去。”安德森有些难以启齿道。
他们的记忆拼凑到一起，才拼出这么个完整的故事，当然，相比于靳烛幽，他记起来的就少了很多。
原来雄主早就来到他身边。
要不是撞坏了脑子，他肯定能早点和雄主相认了。
第一军上将安德森·瓦洛尔此刻心情极为糟糕。
地平线用三个月自修战舰课就能试飞军舰的第一星上将，年少时竟然在训练金属翅翼时撞树坠崖。
要是让雄虫知道……
“很可爱。”靳烛幽那边几乎是马上回话，情商在经年累月之后有了质的飞跃，“我的雌君也有这一面，让虫惊喜。”
雌君这个称呼刚落下，心里就泛起了酥酥麻麻的痒意和热意，小虫子似乎还没习惯这个称呼。
“没想到……都是雄主。”安德森很快回道，试图掩盖方才那一阵羞意，“不过我很高兴，都是雄主。”
“雄主，我曾经回来过很多次，但都一无所获，便当做是一场梦了。现在回想起来，如果是空间漏洞的话，很可能不一定会出现在平地上，也可能出现在半空中。”
ooi听着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果然，下一秒这个雌虫道：“我想跳崖。”
“……？”ooi看着到手的进度条，眼看就要被造得归零了。
急，我那把命当皮球踢的宿主要作死怎么办？
全村唯一的希望雄虫阁下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信任不要用在这种地方啊阁下!
“雄主，后来有找过我吗？”安德森的情感带着几分涩然，到了靳烛幽这边，也让他胸腔发闷。
“和你找我是一样的。”靳烛幽安抚道，“找到找不到，都算缘分，都为因果。”
就如同他救了幼年时的安德森，而被他救的安德森又拯救了幼年时的他一般，纠缠他们的命运早被扯作一团乱麻，即便暂时的离分，也终归汇向同一个原点。
说不清究竟谁在前，谁在后，他们互为始终。
在爱中万果皆因。
安德森有些释然，他缓了一口气：“我明白了，雄主。”
“无论去往何处，我都是在向你奔赴。”
ooi发出了一声惊叫，这只死雌真的奔着那棵歪脖子树后边的悬崖口跳下去了。
他龇牙咧嘴地拿着兑换来的翅翼道具等着。
但在这时，已经100%的进度条，似乎又再次闪了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