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踏踏。
急促的脚步声从身旁掠过，小巷子里，弥安靠住墙壁，缓缓坐下。
“小梅，一切顺利吗？”
“顺利。”
听着耳边传来的回应，弥安嗯了一声。
“你还好吗，弥安？我听说那边不顺利。”梅涅尔的声音透着焦虑。
“没什么…”弥安将针剂推入脖颈，眼眶附近的毛细血管变得乌黑，迅速爬满她苍白的面部，向着脖颈蔓延。
她咬住嘴唇，闷哼出声。
魔药的本质，是毁坏身体的某些机能，然后在列车的庇护下完成重建，获得超凡能力。
消化是个漫长的过程，列车的庇护也不会马上消失。
复苏之血的原理是调动这个过程，完成重建。
可弥安是越权者。
她是放弃原本序列，中途投向其他车厢的僭越之人。
序列的庇护不再垂青于她，只剩怜悯般的维系，保证她不会因此死去。
每次使用复苏之血，她都要承受无庇护服用魔药般的痛苦，撕心裂肺，足以令人昏厥。
“你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妙，弥安。”梅涅尔接着说，“应该让恩雅在身边照顾你的。”
“别担心我。”弥安做了个深呼吸，“我最近在学着冥想，能自己调动情绪，使用重铸者的权柄。”
“而且我看到李昂气就不打一处来，能够时刻保持愤怒。”
“我还是对恩雅的缺席很不满，这种关键时刻…”梅涅尔低声说。
“别太苛责她，爆破菲尔德大厦时多亏恩雅帮忙。”弥安叹了口气，“她不像你，那孩子还没准备好，很多事不能让她知道。”
“弥安？！”压抑着的惊呼声响起，弥安转过头，看到了身穿白色学者长袍的女人。
——
“你怎么来了？”弥安吃力地向前迈步。
她消耗不小，硬扛南宫剃的重火力，体力和精神都很虚弱。
“炮弹是在d区爆炸的，有碎片掉进工坊，几名警员进来善后，我就顺势离开了。”
恩雅搀扶着弥安。
她不是擅长运动的类型，可弥安比想象中要瘦弱。
没错，瘦弱。
这样近距离接触时，她才意识到那个高挑可靠的学姐，已经和当年不同了。
或许自己也有了变化，个子更高，年龄更大，不再是能够依赖着谁的小孩子。
“把我放到那里，你就可以先离开了。”弥安的面色缓和了不少，“去E区的警局找白银，她会带你…”
“为什么说我还没准备好？”恩雅突然问。
“…你听到了啊。”弥安笑了笑，“傻瓜。”
“你跟我们不一样，你马上就要从学院毕业了，你有安稳的工作，宠爱你的兄长，还是畅销书作…”
“所以你就能断定，我不配成为你的同伴了吗？”恩雅低着头，“就因为这些，我就一定没有与你并肩作战的觉悟，不配和你同行吗？弥安？”
“我没这么说，恩雅，你仍旧是我重要的朋友，我…”
“在这之前，”恩雅猛地抬起头，她正因为激动微微喘息，“在这之前，弥安不是一直祈求我，让我留在你身边吗？为什么现在要说这种话！”
“我是认真思考过，才来这边找你的！大哥也说让我追逐梦想！”
“我的梦想就是陪在弥安身边，就像以前你帮助我那样。”
“心理暗示我会做的，多余的话我一句也不会问，我…”
恩雅的话被一个拥抱打断了。
弥安拥抱了她，动作温柔而有力。
心跳和体温一同传递过来，和多年前的关照如出一辙，让恩雅有些恍惚。
“我知道了，恩雅。”弥安拍了拍她的后背，“一起走吧。”
恩雅露出笑容，反过来抱住弥安。
她没看到弥安眼底计谋得逞的光，也没看到那层得意下方的，深可见骨的自我厌恶。
——
“你说那还不是弥安的极限？”南宫剃问。
“她是越权者，似乎要通过某些方法才能使用全部力量。”李昂解释，“第一次跟她在荒原遇到时，她把整列火车举起几十米高，扭成长矛砸我。”
“我靠。”张三探出脑袋，“你怎么跑掉的？”
“就…跑掉了呗。”李昂耸了耸肩。
黄铜圣辇也能解放，不过这件事没必要让别人知道。
“有几成把握？”诺亚看向南宫剃。
“尽力而为。”南宫剃依旧简短地回应。
诺亚点点头。
李昂注意到了她们的谈话，他发现了个相当有趣的规律。
诺亚似乎对佩洛，南宫剃这种少女身材的人没什么敌意，对恩雅的敌意则高一些，白银再高一些，弥安则处于最高值。
她是通过什么排序的呢？
李昂摸了摸下巴。
年龄？不，不太严谨。
身高？也不对。
思索几秒后，李昂恍然大悟。
噢…！
是“大姐姐”的程度。
不对，那样的话白银和恩雅的位置应该颠倒，难不成…
李昂的表情复杂起来。
果然是罩…
“好痛！”脚尖被踩了一下，李昂不解地看着诺亚，“为什么？！”
“每次你露出那种表情，”诺亚踮起脚，捏了捏李昂的脸颊，“就是要取笑我了。”
什，什么？自己在观察诺亚的同时，也在被诺亚观察吗？
【受膏者已触发：你凝视深渊时，深渊也在凝视你】
【身体素质提升百分之五】
噢…原来不只是做饭能触发受膏者？
感觉像是在被某个名为黄铜之主的家伙盯着，看高兴了就丢点礼物下来…怪瘆人的。
李昂收回思绪。
大脑高频率运转时，他偶尔会像这样冒出莫名其妙的想法，或是更高频率地跟物体对话。
奥古二世已经到了G区。
这里有相当多的赌场和风月场，与此同时，却又是贫民聚集的区域。
贫民都被驱逐到地下后空了不少，住在这里的大多是奴隶贩子。
他们把奴隶带到h区卖掉，然后拿钱到最近的区挥霍，久而久之，G区就成了这样的场所。
前来拦车的也不再是什么淳朴市民，反而多了许多妓女，帮派分子，皮条客。
他们大多没什么问题需要解决，只是出来耀武扬威，或者单纯给奥古二世难堪。
令李昂惊讶的是，奥古二世和他们交流起来完全没有隔阂，
甚至能对上黑话切口，连续几次本应出现冲突的局面都被他一一化解。
从G区离开时，奥古二世的支持率罕见地不降反增。
就连最狡诈，最恶毒的皮条客针对增加的税收都只会摊摊手，说不出什么来。
“还记得我说过吗，”奥古二世侧过头，“我小时候走失过，在贫民窟待了几个月。”
“那真是段艰难岁月，不过我也算学到了点东西。”
“也改变了你的饮食结构，”李昂竖了个大拇指表示肯定，不过一码归一码，
“说真的，你该请个营养师。”他接着说。
“我会认真考虑的，如果能成功上任。”奥古二世点头，“等你环游地球一圈回来再见到我，你的老朋友奥古说不定已经有八块腹肌了，更像一名‘斗士’。”
说到这里时，他还笨拙地挥了两下拳头。
“那实在是…很难想象。”南宫剃少有地接了句话。
“别这样，小剃。留在我身边当营养师如何？”
“稳定的工作不适合我。”
“听起来跟李昂很搭。”被诺亚凶狠地瞪了一眼，奥古二世挠了挠头，
“唉…就只有我一个人是室内派的吗？”
随着马车驶入h区，他再次举起快要麻木的手臂，开始对着居民招手。
——
“弥安，你来了！”
白银之塔底部，梅涅尔快步迎了出来。
她无视了跟自己打招呼的恩雅，快步走向弥安，查看着她的状况。
恩雅呆在原地，伸出的手在半空停了许久。
她皱起眉头，看向梅涅尔，刚准备说点什么，却被对方的样子吓了一跳。
仔细查看时，能发现梅涅尔瘦了不少。
她没再戴那顶巨大的兜帽和斗篷，而是换上了轻便的运动装，漆黑的长发扎成低马尾，随意地垂在肩头。
眼睛里满是红血丝，黑眼圈也相当严重，看起来异常憔悴。
发生什么事了？她很不安吗？
恩雅想着。
她是心理学者，能从这些微妙的细节看出梅涅尔的变化。
“李昂应该会避开炮击。”
“放弃h区的干扰，集中所有力量在内城区。”
弥安望着那些太空猴子，以及在手臂上绑着橙色丝带的铁王座。
“接下来是我们主场作战，这是最后的机会。”
“几分钟后，白银之塔会在爆炸中倒下，砸毁蓝鳍银行，博物馆，还有广场。”
“一切都会清零，这里的历史，每个人的信用记录，镁厅多年以来的光辉…它们都会被大量的塑胶炸弹炸成废墟。”
“这就是我承诺过你们的，一场毁灭，一次沉到底的旅行。”
“放手去做吧。”
弥安拍了拍手。
太空猴子们沉默地点头，转身开始去地基安放炸弹。
一颗颗光溜溜的脑袋，一双双没有指纹的手，一个个破碎的梦想，汇聚成吞噬高塔的深渊。
——
h区。
越是靠近这里，就越能感受到与众不同的气氛。
起雾了。
能见度越来越低，张三不得不给马车挂上煤油灯，以此宣告奥古二世的到来。
放眼望去只有一个个模糊的人影轮廓，他们举着提灯，提灯里的镁光苔散发出幽绿的光。
没人说话。
那些影子站在道路两侧，默默注视着奥古二世靠近，再离开，像是死去多时的鬼魂。
奥古二世清了清嗓子。
这里聚集着奴隶贩子和列车长，毫无疑问，是最难搞定的地方。
他甚至单独为可能出现的刁钻问题写了草稿，以免忙中出错。
南宫剃加快脚步，离马车更近了些，以免接下来出现冲突。
李昂则引导着马车方向，让它尽可能靠近边缘，以免被铁王座号攻击。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一路上却异常安静，甚至称得上诡异。
终于，在h区尽头，几十名人影站在那里。
“呼…”奥古二世做了个深呼吸。
随着距离逐渐靠近，他看到了人群中领头的男人，那是个身材高大，肌肉发达，胡须连到鬓角的家伙。
在他身旁，是个干瘦矮小，微微秃顶，一咧嘴却隐约能看到金牙的中年男人。
他们都穿着列车长制服。
不光这两个人，他们身后的几十道身影也穿着制服，相当凶神恶煞，是那些地痞流氓完全不敢招惹的存在。
奥古二世听说过，这是传说中的星期天俱乐部。
私人列车长们在这里聚会，交易，形成了个相当牢固的小团体。
由于每个人都有相当程度的财富，以及私人武装，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看来会是场硬仗…
“李昂！”
措不及防地，那名高大的男人挥了挥手，对李昂露出满是善意的笑容。
“嗯？”奥古二世挑起眉头。
“嘿。”李昂握住国王伸出的手，跟他碰了碰肩膀，“这什么情况？”
“放心，我们不找麻烦。”霍里对奥古二世行了个礼，这才开始给李昂解释，
“前段时间，菲尔德·李托我们找她失踪的妹妹，跟我们签了对赌协议。”
“能找到，星期天俱乐部的兄弟们以后进城就不用再交税，找不到的话，就都得并入议会。”
“两边都对他有利，可我们又担心议会报复，没法拒绝。”
“之后我们翻遍镁厅每个角落，都没找到，之后的结果…你应该也知道了。”
李昂回忆着被埋在地下的虫巢之母，点了点头。
“总之，我们赢得了赌约，没成为议会的狗，这事儿算兄弟们欠你个人情。”
“h区上上下下，我们都替你提前梳理好了，安心走马上任。”国王捶了捶李昂的胸膛，
“我就知道有一天你的名字会响彻镁厅，好样的，没给列车长丢脸。”
看着那一双双满含期许的眼睛，李昂怀疑他们是不是真以为要当负责人的是自己。
不过…算了，也没差。
整个镁厅所有私人列车长的支持，这是相当恐怖的东西。
奥古二世跟李昂闹翻，整个镁厅的对外运输就会近乎瘫痪，只能依靠奇迹列车。
至于这件事从头到尾…
其实相当复杂。
李昂先救下佩洛，结识疫医，
再跟弥安和奥古二世达成协议，去马戏团的秘密结社集会，遭遇智慧种，把消息告诉疫医。
再然后，疫医不断追踪智慧种的踪迹，把消息回报给李昂。
这才有李昂去蓝鳍银行，顺路打进地下，解决虫巢之母。
但凡这其中任何一处出了差错，整个闭环就会彻底断掉。
那么到了今天，街上就是到处乱跑的昆虫丧尸，序列五的感染者虫巢之母，毫发无损的智慧种，
以及已经被议会吞并，坚决抵制奥古二世的列车长们。
这份支持毫无疑问是对李昂一路走来的奖赏，它来之不易。
相当不易。
奥古二世鼓了鼓掌。
听到国王的说辞，他明白李昂到底做了多少事，才能让自己也跟着沾光。
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走下车重重拍了拍李昂的肩膀，又把他拽进怀里来了个熊抱。
随即跟国王握了握手。
奥古二世很清楚，如果自己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统治者，一定会因为李昂功高盖主而忌惮。
可李昂毕竟是李昂，这家伙不看重钱，只看重黄铜圣辇。
自己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统治者，如果李昂真的愿意坐这个位置，
他大可以退居二线当个参谋，正好也有时间吃点健康食品，做些有氧运动。
反正那是李昂，不用担心他被金钱，权力，或者美色蒙蔽双眼，这家伙可靠得要命。
“你的荣耀成了我的荣耀，兄弟。”奥古二世再次握住李昂的手，“我的荣耀也会是你的荣耀。”
“现在说这些还太早，”李昂拍了拍他的手臂，看向矗立在整个镁厅正中，直冲天际的白银之塔，
“人类为了触碰天堂，团结起来铸造巴别塔。”
“上帝出于不安，让人类听不懂彼此的语言，变得互相猜忌，各奔东西，最后高塔坍塌。”
“我记得你说上帝恨你，看来这话没错。”
“是时候登上塔顶给他点教训了。”
——
马车快速前进。
与此同时，所有外城区的居民都在往内城区靠拢。
新的负责人会在那里进行就职演说，一切尘埃落定。
“两种方案，”李昂踩着马车边缘，“第一，我们迅速强攻进去，干掉弥安在内的所有反抗军，拆除炸弹，等一切安全了你再上去。”
“缺点在于，一旦我们动作慢了，他们把白银之塔炸塌，你的就职仪式就永远完不成了。”
“至于第二种方案…”李昂顿了顿，掀开马车座位，从里面拿出了个大号降落伞。
“等，等下！这什么？你不会要让我…”奥古二世指了指自己。
“是的。”李昂认真点头，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既然塔肯定会塌，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拖延。
你头也不回地跑到顶，发表演说，然后一跃而下。”
“到那个时候，你身后会是被几百公斤硝酸甘油炸塌的白银之塔，你挥舞着小翅膀在群众头顶徘徊，从天而降。”
“这就算你完成了流程，名正言顺，镁厅负责人。”
“怎么样？”李昂问。
南宫剃在憋笑。
诺亚也在憋笑。
明明是相当严肃的场合，张三已经快憋不住笑容，捂着脸低下了头。
“我…我有三百磅。”奥古二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降落伞是加固过的，我亲手缝制，质量有保障。”
“这，这绝对是个馊主意！”奥古二世揉了揉太阳穴，“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这并不是馊主意，老板。”南宫剃用双手挤住面颊，努力让自己保持面无表情，“是结合了想象力与深思熟虑，成功率反而最高的办法。”
李昂满意地点头。
南宫剃懂他的计划。
“最好的情况，是我们成功拆除炸弹，你到时候就不用跳了。”诺亚接着说，
“不过你站在楼顶，对铁王座号来说是活靶子。最好还是跳下来吧，移动靶没那么好命中。”
“这里所有人都在想办法让你活下来，你也该适可而止了吧？”诺亚盯着他。
“我…”奥古二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最后沉默着接过降落伞，背在身后。
好可怕啊，这孩子。他在心里默默流泪。
——
恩雅费力地推开门，走上天台。
这里很安静，只有梅涅尔坐在那里，手持笔记本不停计算，同时用能力告诉其他人该在什么地方放多少炸药。
恩雅闭上眼睛，她能听到玻璃的碎裂声。
天阴沉沉的。
这里就是整个镁厅，说不定也是整个世界最高的地方了，她没听说其他大型避难所有这么高的楼。
一百九十一层。
这种高度风总是很冷，空气几乎绝对安静，
恩雅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家伙自称太空猴子。
这里就是太空，该完成训练你做的那点工作了，哪怕你根本不明白怎么回事，之后也还是会死。
她向前迈了两步，透过楼顶的边缘向下望，街上站着一堆毛绒地毯般的家伙。
一张巨大的檀木桌从楼里滑了出来，越来越小，越来越小，笔直地落进人群，消失不见了。
太空猴子们正在这一百九十一层楼的各处乱窜，毁坏历史的每块碎片。
她听过齐耳说这样的话，
只要有足够量的胶质炸药，把它包在不管什么建筑的地基支柱上，你就能掀翻世界上任意一幢大楼。
现在它要实现了。
恩雅突然意识到，炸毁拍卖厅的金库或许是一次排练。
他们很早之前就在考虑这个。
“如果你没事做，就走开，别打扰我。”梅涅尔冷声开口。
“你还好吗？”恩雅有些担忧，“你看起来又像刚见面时一样了，最近过得不开心？有什么事可以跟我…”
“这是我们的世界，是弥安的世界。”梅涅尔沉声说，“其他人都死了，马上就会死。”
“到底是…”
“离我远点，你这白痴。”梅涅尔起身，她站在楼顶边缘，只要一阵风就能把她吹下去，“你还什么都不明白呢。”
“听着，趁我还没发火，你最好赶紧离开，离开这里，离开弥安，离开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