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车内，赤木直子坐在副驾驶位上，看着窗外飞逝夜景。
后座上，赤木律子双臂抱在胸前，死死地盯着驾驶座那个男人的后脑勺。
那眼神里混合了“不甘心”，“给我等着”以及“凭什么妈妈可以坐前面”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座椅烧穿。
“那个……”
碇真嗣握着方向盘，感觉背后的视线如芒在背，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要听点音乐吗？”
“不用。”
“不需要。”
两个女人异口同声。
话音落下，她们在前视镜中对视了一眼，又同时别过头去，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车流汇入高架桥，红色的尾灯连成一片光河。
“对了，律子。”赤木直子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拿出了母亲的架势，“明天开始，你要准备大学的入学手续了吧？”
“东大理科一类，虽然对你来说不难，但也不能掉以轻心。”
赤木律子看着窗外，漫不经心地说道：
“不，我已经决定了。”
“什么？”
“我不去东大。”
“我要去GEhIRN。”
赤木直子猛地转过头，震惊地看着女儿：“你说什么？这是你最好的选择，东大的物理系是全日本……”
“对于‘成为科学家’这个目标来说，也许是。”
赤木律子打断了她，身体前倾，侵略性十足。
“但对于‘超越赤木直子’这个目标来说，那条路太慢了。”
“我要去GEhIRN。”她重复了一遍，字字铿锵，“以实习生的身份，我查过了，GEhIRN有针对特殊人才的培养计划。”
碇真嗣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律子，这不是儿戏。”赤木直子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严厉的警告，“那里不是学校，那里没有老师会教你，那里是……”
那是地狱的前哨站，是人类疯狂的试验场。
“那是你待的地方。”赤木律子毫不退缩。
她伸出手指，指向正在开车的男人。
“也是他待的地方。”
“既然你们都在那里，既然我要了解你们，看清你们，然后超越你们……”
“那我就必须去那里。”
“还是说……”
“妈妈，你怕了？”
“怕我在工作中超过你？”
“还是怕……”
她看了一眼神永的侧脸，没有说完。
赤木直子看着女儿。
那个曾经只会躲在角落里渴望关注的小女孩，那个为了引起注意而染了一头金发的叛逆少女，现在长出了獠牙。
为了爱情？为了证明自己？
或许都有。
作为母亲，她应该阻止。
GEhIRN太危险，太黑暗，充满了政治博弈和未知的恐怖。
赤木直子转过身，坐正，重新目视前方。
“你想来就来吧。”
“我只给你一周的时间。”
“没有人会给你优待。”
“我不会，他也不会。”
“做不好，就滚回去上学。”
“求之不得。”赤木律子回答。
碇真嗣叹了口气，将车稳稳地停在了公寓前。
“有什么话，先进去再说吧。”
推开公寓门的那一刻，暖气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淡淡的香气。
那是……生活的气息。
赤木律子像个闯入敌营的侦察兵，视线如雷达般扫射着这个空间的每一个角落，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衣帽架上，挂着母亲常穿的那件米色风衣，甚至还混杂着一件男士外套，两件衣服的袖子亲密地叠在一起。
赤木律子感到胃里一阵翻腾，那是混杂着嫉妒，恶心和失落的酸水。
她想吐，想尖叫，想把眼前这一切砸个粉碎。
但目光在扫过沙发角落时，突然顿住了。
那里放着一个粉红色的抱枕，还有一个小猫玩偶。
这不是母亲的风格，赤木直子是典型的极简主义者，只喜欢冷色调。
这也绝对不是神永新二的风格。
（还有别人？）
（除了妈妈，还有别的女人？）
赤木律子眼中的火越烧越大。
这个发情的混蛋，这里到底是什么？他的私人后宫吗？还是流浪猫收容所？
就在她怒火中烧准备发作时，她的视线扫过了客厅的书架。
《银河英雄传说》。
那是她送的礼物。
赤木律子的心跳漏了一拍。
一种酸涩又隐秘的欣喜像气泡一样在心里炸开，但紧接着，就被更深的委屈淹没。
（既然这么珍惜……为什么不肯多看我一眼？）
“爸爸！直子姐姐，你们回来了！”
薰从房间里跑出来，打断了律子的思绪。
这是唯一的突破口，也是这个房间里看起来最无害的信息源。
“薰，”她挤出一个微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正在查岗的怨妇，“好久不见。”
薰眨了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红色大眼睛，歪了歪头，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啊！是金发姐姐！”
赤木律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那个……我现在头发已经不是金色的了。”
“我知道呀。”薰天真地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但是姐姐的味道是金色的，像那个夏天的太阳一样，薰记得哦！”
这一击直球让律子有些措手不及，脸颊微微发烫。
这孩子……说话怎么跟那个笨蛋一样，总能戳到人心里最软的地方。
但她迅速调整了状态，像个诱拐犯一样开始套话。
她的眼神飘向正在厨房挂围裙的赤木直子，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那个阿姨……经常住在这里吗？”
“直子姐姐吗？”薰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说，“嗯！经常在哦，她会给薰讲故事，虽然讲的都是那种很难懂的‘逻辑学’，但是声音很好听。”
“那……”她咬了咬嘴唇，视线扫过沙发上的粉色抱枕，“除了直子姐姐，还有别的姐姐来吗？”
薰再次眨了眨眼，似乎在思考。
赤木律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有呀！”
薰开心地举起手指数着。
“玛丽姐姐也会来！她会带好吃的点心，还会和直子姐姐斗嘴，还会把爸爸按在沙发上……”
赤木律子感觉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了。
（这算什么？）
（神永新二，你的生活还真是……丰富多彩啊。）
“那个……”她不死心地追问，声音里已经带上了明显的烦躁，“那她们……都住在这里？”
薰歪着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律子，仿佛在看一个问了蠢问题的大人。
“大家都在呀。”
“这里是爸爸的家，也是大家的家嘛。”
“好了，开饭了。”
碇真嗣的声音适时切断了这场让律子窒息的审讯。
他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神色如常，仿佛完全没听见刚才的对话，也仿佛根本不在意这个修罗场。
饭后，整理屋子，为律子准备房间。
赤木直子在找被子，律子在书房里漫无目的地看着。
就在这时，她看见了它。
书房角落的墙壁上，一把大提琴，静静地挂在那里。
“这是你的大提琴？”她问随后走进来的神永。
碇真嗣没有回答，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琴盒上，眼神瞬间变得很远。
“你会拉琴？”赤木直子抱着被子也跟了进来，有些惊讶。
“会一点。”他说。
“不过很久没碰了，可能……不好听。”
“我想听。”律子直视着他，语气不容拒绝。
赤木直子也看了过来，眼神里同样写着好奇。
两双相似的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无法拒绝，他知道无法拒绝。
“好。”
他小心翼翼取下大提琴。
遮尘布落在地上，露出琴盒上刻着的字。
「给真嗣——莲子」
谁是莲子？
为什么叫他真嗣？
那是谁？
“这里太闷了。”
他打断了她们即将出口的疑问，也打断了自己的回忆。
“我们去顶楼吧。”
冬夜的天台，风像刀子一样刮过。
灯火在脚下蔓延，像一片燃烧的海，却没有任何温度。
月亮惨白地挂在天上，冷眼旁观着这地上的一切。
他坐在天台边缘的水泥围栏上，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是两个各怀心事的女人。
但是他不在意。
架好大提琴，拧动琴轴进行调音。
调整了一下坐姿，将大提琴靠在肩上。
琴弓触弦。
他闭眼，听着风的声音。
手放在弦上。
再睁开时，整个人变了。
那个温和，从容，掌控一切的神永新二消失了。
变回了另一个人。
更年轻，更脆弱，更真实。
那个叫“真嗣”的少年。
在无尽悲伤中，只能依靠音乐舔舐伤口的少年。
他拉动琴弦。
第一个音符传出。
那不是音乐，那是呜咽。
是一个被遗弃在世界尽头的少年的独白。
那是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但被他拉得支离破碎。
起初是压抑的，低沉的，像是被困在深海中，四周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与压力。
然后，旋律开始攀升，变得急促，激烈，甚至刺耳。
是对命运的嘶吼，是对“为什么是我”的质问，是对所有强加在身上的责任的愤怒。
是对父亲的恨，对母亲的怨，对那个冷酷世界的绝望。
琴弓在弦上疯狂摩擦，像是在锯开自己的血管，让鲜血喷涌而出。
赤木直子捂住了嘴。
作为科学家，她习惯分析数据，习惯用理性解释一切；
但作为女人，她听懂了这声音里的破碎。
突然，琴声一转。
所有的愤怒和控诉戛然而止。
旋律变得极其温柔，温柔得令人心碎。
那种温柔，不是因为得到了救赎，而是因为接受了失去。
是因为明白有些东西永远回不来了，所以决定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拥抱剩下的残片。
一曲终了。
余音被风吹散，像从未存在过。
碇真嗣依然坐在那里，低着头，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
整个天台陷入沉默。
被巨大悲伤浸染的沉默。
没有人说话，说不出话。
她们无法理解琴声中的全部。
不知道那是跨越时空的思念。
不知道那是对另一个世界的悼念。
但能感受到那份溺毙的孤独。
那种痛苦。
那种活下去的沉重。
“拉得真难听。”
碇真嗣突然站起来，打破了这窒息的沉默。
他快速地收起琴，动作甚至有些慌乱，像是在掩盖罪证。
“太久没练了……全是杂音。”
“手都生了。”
“节奏也不对。”
他自言自语，语速很快，像要填补沉默，像要逃避刚才那个赤裸的自己。
“不早了，你们早点睡吧。”
“明天还要帮律子搬东西。”
他在逃。
她们看出来了，他在逃避刚才那个赤裸裸展示了灵魂的自己。
他不想被看见，不想被怜悯。
说完，他几乎是落荒而逃，冲下了楼梯，甚至不敢看她们一眼。
楼下，一片死寂。
母女俩对视一眼，默默地跟着下了楼。
“他去哪了？”赤木律子看着空荡荡的客厅，眉头紧锁。
“书房？”直子推测。
“不在，我刚才看过了。”律子摇头，“工作室也是黑的。”
“难道出去了？”直子有些担心，刚才神永的状态太不稳定了。
“去看看薰。”
两人轻手轻脚地查看了薰的房间，孩子睡得很熟，但房间里并没有神永的影子。
“奇怪……”律子皱着眉，在一楼的走廊里徘徊。
突然，她的目光停在了一扇门上。
那是走廊尽头的一间客房，平时应该没人住，也没人收拾。
但现在，门把手没有完全回位，露出了一条极细的缝隙。
黑暗从缝隙里渗出来。
赤木律子心跳加速，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屏住呼吸，推开了那扇门。
借着走廊微弱的灯光，她看到了他。
那个刚刚还在天台上用音乐撕裂灵魂的男人。
此刻正蜷缩在一张没有铺床单的床垫上。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枕头，整个人缩成一团，像个被遗弃在路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孩子。
他睡着了。
或者说，是心力交瘁导致的强制关机。
在这个没有暖气，冰冷的客房里，他选择了自我放逐。
赤木律子感觉喉咙发紧。
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去，在床边坐下。
“对不起……”
他含糊不清地梦呓着，手指死死抓着枕头。
“对不起……”
律子感觉心都要碎了。
她脱下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
她贪恋地看着他的脸，伸出手，想要触碰他凌乱的刘海，想要抚平他的眉头。
（如果你这么痛苦，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你这么孤独，为什么不让我陪你？）
她想就这样守着他，哪怕只有一晚。
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填补那个空洞。
“律子。”
身后传来母亲的声音。
“去楼上睡吧。”
律子猛地转过身，看着赤木直子。
母亲站在门口，阴影遮住了她的半张脸，看不清表情，但那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依然存在。
“我不走。”律子压低声音，像只护食的小兽，“我要在这里陪他。”
“薰晚上可能会醒。”直子平静地说，“如果他醒来看不到人会害怕的，你住在他隔壁方便照顾。”
赤木律子咬了咬牙。
这是借口，她知道这是借口。
但那个理由让她无法拒绝，薰确实需要人看着。
而且，母亲那种笃定的，仿佛只有她能处理这种局面的态度，让律子感到一种无力感。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神永。
最终，她站起身，经过母亲身边时，低声说了一句：
“照顾好他。”
然后，她走出了房间。
赤木直子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落下。
世界被关在了外面。
她走到床边，看着这个比她小了二十岁的男人。
看着他蜷缩的姿态，听着他痛苦的梦呓。
她没有像律子那样小心翼翼。
她伸出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心，指尖划过他的脸颊，感受着他皮肤那令人心惊的冰凉。
“对不起……美里小姐……莲子小姐……”
那是两个女人的名字。
陌生的名字。
嫉妒吗？
或许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感同身受的痛楚。
究竟要背负多少过去，才能在梦里都叫着她们的名字？
究竟要失去多少次，才会这样在睡梦中都抓紧枕头不敢松手？
赤木直子做了一件疯狂的事。
她站起来，脱掉了连衣裙。
然后是……
她的手绕到背后，解开了扣子。
丝质的内衣滑落。
最后，她只剩下最原始的肌肤。
在这个冰冷的冬夜，在这个没有暖气的房间里。
她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不是为了情欲，不是为了诱惑。
只是为了……毫无保留的温度。
为了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这个在噩梦中颤抖的灵魂：这里有一个活人。
她从背后轻轻抱住他。
将自己温暖的身体，紧紧贴上他的背脊。
没有布料的阻隔，体温的传递是如此直接而震撼。
她握住了他冰凉的手，十指相扣。
将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让他感受那有力的跳动。
“睡吧。”她在黑暗中轻声说，“我也在这里。”
碇真嗣的身体在她的体温下，慢慢停止了颤抖。
两人就这样，在冬夜的微光中，在这个被遗忘的客房里，肌肤相亲，相拥而眠。
凌晨，他醒了。
头很痛，像是宿醉，又像是大脑被重组过。
记忆慢慢回笼。
天台、大提琴、失控的情绪……
然后，他感觉到了不对劲。
身上盖着一件外套，上面有淡淡的柑橘香气，是律子的味道。
但被子下面……
他的背后，是一团柔软而滚烫的源头。
没有任何衣物的阻隔，光滑的肌肤紧贴着他的背部。
一只手正紧紧握着他的手，按在一团柔软之上，那是心跳的位置。
他僵硬地转过头。
借着微弱的晨光，他看到了熟睡的赤木直子。
她依然紧紧抱着他，像是想要把自己所有的热量都传递给他。
她的睡脸很安详，没有平日里的凌厉和伪装，只剩下一个女人的柔软和毫无防备。
那一丝不挂的肩膀露在外面，显得格外白皙。
碇真嗣的心里涌过一阵巨大的暖流，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愧疚和震撼。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他不敢动。
怕惊醒她，怕打破这一刻的宁静，更怕面对醒来后的尴尬。
但他也不能一直这样。
他轻轻抽出手，一点一点地把身体挪开。
生怕惊醒了身后的人。
终于，他离开了那个温暖的怀抱。
他快速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然后拿起律子的外套，叠好放在床头。
接着，他将被子拉上来，盖好直子的肩膀，并细心地掖好被角，遮住那一抹春光。
他站在床边，看着直子的睡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手指在空中停留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触碰。
“谢谢。”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这句谢谢，包含了太多。
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
抬头看向上方。
二楼，客房的灯还亮着。
那是律子住的房间。
还没睡吗？
碇真嗣叹了口气，他迈开脚步，走上楼梯。
与此同时，公寓大门被轻轻推开。
真希波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昨晚为了赶一组数据，她在实验室熬了个通宵，现在只想找张床把自己扔上去。
“新二~我回来了~有没有夜宵啊~”
她一边嘟囔着，一边换鞋。
然后，她的动作停住了。
视线落在了玄关处。
那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三双鞋。
一双是神永的皮鞋。
一双是赤木直子的酒红色高跟鞋。
还有一双……年轻女孩的靴子。
看款式，是今年最流行的，明显不属于直子。
真希波推了推眼镜，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原本的困意一扫而空。
“哎呀呀……”
真希波走进客厅，看到了楼梯上的那个背影。
她眯起眼睛，嘴角勾起一个玩味的弧度。
（看来发生了很有趣的事情呢。）
她没有出声，没有打招呼。
而是像一只真正的猫一样，脱掉鞋子，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