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门卫的邀请，霍华像是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只有那截长长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无声地断裂，飘落在他的军裤上。
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研究所大楼的灯光几乎全熄了，只有零星几扇窗户还透着光，像沉默的眼睛。
突然，研究所紧闭的侧门“吱呀”一声开了。
霍华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帽檐下的目光瞬间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投向门口。
一个穿着深蓝色工装、戴着眼镜的瘦高身影急匆匆走了出来，腋下依旧夹着厚厚一叠资料，正是白天那个技术员小赵。
他缩着脖子，脚步匆忙，显然也是刚忙完。
然而，他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向停在路边的一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
就在他弯腰开车锁时，动作却顿住了。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脸上露出焦急懊恼的神色，猛地一拍脑袋。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转身，又急匆匆地跑回了研究所大门！
传达室的老李显然认识他，没有过多阻拦。
小赵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重新打开的门缝里。
霍华的目光死死锁住那扇重新关上的侧门，帽檐下的眉头一点点拧紧。
指间那半截香烟，被他无意识地捏得变了形。
这么晚了，他又折返回去干什么？
小赵跑回研究所大楼，直奔值班室那部黑色摇把电话，心脏怦怦直跳。他抓起话筒，手指发颤地摇通了张明远家的号码。
“张……张院长！是我！技术科的小赵！”他声音压得低，带着喘。
“不好了！我……我刚才出去，看到门口……霍团长！就是明昭同志的爱人！还在门口车里等着呢！这都后半夜了！！”
电话那头，刚被铃声惊醒的张明远脑子还迷糊着，听到“霍团长”三个字，猛地一个激灵坐了起来。“坏了！”他一拍大腿，睡意全无，“把这事给忘了！光顾着红星厂那边天大的事，忘了通知霍团长了！”
“小赵！”张明远声音带着懊恼和急切，“你赶紧的！快去大门口！告诉霍团长！明昭同志这几天都住在红星机械厂那边了！让他别等了！放心！人安全着呢，就是攻关任务紧！”
“哎！好！我马上去！”小赵得了准信，心里石头落地，挂了电话就往外冲。
研究所大门外，寒风更劲。吉普车里的霍华，指间的烟早已燃尽，只剩冰冷的烟蒂。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所有表情，只有下颌线绷得像拉紧的弓弦。
“霍团长！霍团长！”小赵裹紧单薄的工装，顶着寒风跑到车边，哈出的气瞬间变成白雾，“让您久等了！实在对不住！”
霍华缓缓转过脸，帽檐下的目光锐利平静，落在小赵冻得通红的脸上，没说话。
小赵被他看得有点发怵，赶紧说：“刚……刚跟张院长确认了！明昭同志她……她这几天都住在红星机械厂那边了！任务特别紧，张院长让您放心！”
霍华沉默了几秒。夜风刮过车顶，发出呜呜的声响。他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知道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谢谢。”
说完，他干脆利落地摇上车窗。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吉普车猛地掉头，车灯划破沉沉的夜幕，朝着家属院的方向疾驰而去，迅速消失在道路尽头。
小赵站在冰冷的夜风里，看着远去的车尾灯，莫名觉得后背有点发凉。霍团长那声“谢谢”，怎么听都觉得……太冷静了。
吉普车在空寂无人的路上开得飞快。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车灯劈开前方一小片晃动的光亮。寒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带着刺骨的冷意。
霍华的脸隐在驾驶室的阴影里，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异常突出。他踩油门的力度，比来时重了许多。
失落感，像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浸透四肢百骸。他以为她只是加班晚了些。他甚至想着，等她出来，带她去吃点热乎的……家属院门口新开了家馄饨摊，听说味道不错。
结果呢？
她去了红星厂。住了下来。几天。
他这个丈夫，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还是从一个陌生技术员嘴里。
车轮碾过坑洼，车身猛地颠簸了一下。霍华抿紧了唇。他想起白天在红星厂车间里看到的场景。那个叫小赵的技术员，看着明昭时，那眼神……专注，狂热，像信徒仰望神只。还有那个叫王大锤的老工人，最后看明昭时，那混杂着震撼和敬畏的目光……
她的世界，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展开。
那个世界，充满了冰冷的机器、精密的图纸、超越时代的构想，还有……无数被她能力和光芒吸引的人。
而他呢？
他只是一个把她从国安局捞出来，用一纸结婚证把她“拴”在身边，以为能保护好她的男人。
现在看来，他连她人在哪里，都需要别人来通知。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被排除在外的疏离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以为的“家”，在她眼里，或许只是一个提供基本生存保障的坐标点？就像研究所，就像红星厂的休息室？
吉普车粗暴地拐进家属院大门，刺耳的刹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车灯扫过向阳院17号紧闭的门窗，一片漆黑。
霍华熄了火，拔下钥匙。他没有立刻下车，只是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那片属于“家”的黑暗。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他压抑的呼吸声，和车窗外寒风呼啸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许久，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紧抿的唇线和眼底深不见底的沉郁。
他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翻腾的涩意。
她不需要他等。甚至，可能……也不需要他了吧？
这个念头像毒刺，狠狠扎进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