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风裹着冷雨敲在泰达中心的玻璃幕墙上，十六楼培训室的空气比窗外的天色还要沉。墙上的业绩榜用红笔圈出了\"11月30日\"的截止线，二组的名字后面，两个红勾孤零零地挂着——属于那个卖过化妆品的李姐和餐馆端过盘子的张姐，剩下的三个名字：林阳、周明、四十多岁的赵姐，后面全是刺眼的红叉。
\"最后三天！\"王经理把保温杯重重墩在讲台上，辽宁口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火，\"二组要是再掉链子，这个月的团队奖就别想了！我告诉你们，别以为公司不辞退就万事大吉——三个月挂零，自己待着都嫌硌应！\"他的目光扫过林阳和周明，像刀片刮过铁皮，\"尤其是你们俩，大学生！读那么多书，还不如俩大姐会干活？\"
林阳把脸埋在笔记本后面，纸页上还记着上周王经理画的\"成功路径图\"：第一个月开单，第二个月升主管，第三个月冲刺\"骑士峰会\"——那是公司第一季度的表彰会，据说能去的人都能领个纯金徽章，王经理每次提起都眼睛发亮，说\"那是泰达保险人的荣耀\"。可现在，别说峰会，他连第一单的影子都没见着。
旁边的周明转着笔，笔杆在指间划出残影，目光却黏在桌角的一本《申论范文》上。那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培训间隙就翻几页，红笔圈出的\"基层治理\"字样被雨水打湿的窗玻璃映得发暗。
午休时，李姐和张姐凑在角落算提成，李姐的手机屏幕上是她女儿的照片，她说\"这单够给孩子买台学习机了\"；赵姐趴在桌上打盹，眉头皱着，像是在梦里还在跟客户解释\"这份医疗险真的划算\"。林阳和周明又去了楼下的快餐店，汉堡咬在嘴里像嚼蜡，窗外的雨丝斜斜地织着，把开发区的高楼泡成了模糊的影子。
\"你看王经理那德行。\"周明突然开口，把没吃完的汉堡推到一边，\"好像我们不签单就是对不起他似的。\"
林阳没说话，掏出手机翻了翻通话记录。这一个月，他按培训教的话术打了三十七个电话，有二十个没等他说完就挂了，十五个说\"考虑考虑\"然后再没下文，剩下两个是亲戚——三婶接电话时顿了顿，说\"你三伯单位有医保，不用\"，母亲在旁边抢过电话，低声说\"别跟亲戚瞎推销，招人烦\"。
他其实懂，保险这东西，在2019年的天津郊县，还带着点\"骗人\"的标签。李姐能开单，是因为她在超市认识的大妈信她；张姐能签单，是因为餐馆老板是她远房表哥。而他和周明，一个刚毕业没社会关系，一个满脑子法条不懂人情世故，想签单，难如登天。
\"你看我干啥？\"周明突然抬眼，撞进林阳的目光里。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是不是觉得我也快扛不住了？\"
林阳把手机塞回兜里，指尖有点凉：\"没...就是觉得...\"他想说\"有点可惜\"，又觉得太矫情。
\"我没事。\"周明打断他，拿起桌角的《申论范文》，封面被手汗浸得发皱，\"我想好了，这月要是还没单，就不耗了。\"他顿了顿，声音轻下来，\"再考一次公，这次不挑了，报那些冷门岗位，啥乡镇司法所、街道劳保所，只要报的人少就行。\"
\"回...回老家考？\"林阳想起周明说过，他家在河北邢台的农村，父母都是种地的。
\"嗯，\"周明点头，指尖划过\"基层治理\"那行字，\"在这耗着也不是办法。考不上...就回老家，跟我爸学修拖拉机，听说现在农机手挺缺的。\"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别人的事，可林阳看见他捏着书脊的手指泛了白。
\"那你...\"林阳想问\"甘心吗\"，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想起政法大学的校门照片，庄严肃穆，跟眼前的快餐店、培训室、业绩榜，像两个世界。可周明眼里的光，比王经理说\"骑士峰会\"时要亮得多，那是种知道自己要去哪的笃定。
\"你呢？\"周明反问，雨丝打在玻璃上，把他的脸映得有点模糊，\"还打算'体验生活'？\"
林阳笑了笑，抓起桌上的汉堡咬了一大口，面包渣掉在牛仔裤上：\"我？我家就在这，急啥。\"他望着窗外大港的方向，热电厂的火炬在雨里只剩个小红点，\"就当长长见识呗，知道保险公司是咋回事，也算社会实践了。\"
其实他没说出口的是，这一个月虽然没开单，却比宅在卧室里盯着电脑要明白得多：知道了成年人的世界里，\"专业对口\"是奢侈品；知道了\"面子\"在\"生存\"面前不值一提；知道了周明翻《申论范文》时的眼神，和他当年看《魔神英雄传》时一样，都藏着对\"远方\"的念想。
\"说实话，\"林阳的声音低了些，雨声盖过了他的话，\"我就是觉得...咱们才刚认识，就因为这破业绩，就得各奔东西，有点舍不得。\"
周明愣住了，随即笑起来，捶了林阳胳膊一下：\"你这小子，还挺感性。\"他抹了把脸，不知是雨水还是别的，\"嗨，天下无不散之宴席。以后的路长着呢，这点算啥？\"他指了指窗外的雨，\"你看这雨，下完了天就晴了。说不定我回老家考上了，你在这开单了，过几年咱还能在天津聚聚，我请你吃狗不理。\"
\"行啊，\"林阳也笑了，心里的闷堵散了些，\"到时候我请你吃静海的炸糕，我嫂子做的，比外面卖的好吃。\"
回到培训室时，雨小了些。王经理还在唾沫横飞地讲\"签单技巧\"，李姐偷偷塞给林阳一块糖：\"小林，别灰心，我那老姐妹说想了解了解意外险，我明天带你去见见？\"林阳愣了愣，接过糖，糖纸在手里捏出褶皱：\"谢谢李姐。\"
周明在旁边翻着《申论范文》，红笔在\"群众工作方法\"那页画了道线。林阳看着他的侧脸，突然觉得，所谓成长，或许就是学会在岔路口笑着说再见——有人往南，有人往北，有人执着于\"骑士峰会\"的徽章，有人惦记着老家的拖拉机，有人还在原地慢慢走，但只要知道自己要去哪，就不算迷路。
傍晚的培训结束后，林阳在楼下等周明。周明背着包出来，手里还攥着那本《申论范文》。雨停了，天边扯出道淡虹，照在泰达中心的玻璃幕墙上，亮得晃眼。
\"走了，回宿舍了。\"周明挥挥手，脚步轻快。
\"周明，\"林阳突然喊住他，\"考公加油。\"
周明回头，笑了笑：\"你也加油，争取开单去骑士峰会。\"他顿了顿，补充道，\"真去了，替我摸摸那金徽章。\"
\"一定。\"林阳点头。
看着周明的背影消失在地铁站口，林阳转身去取他的二八大杠。车座被雨水打湿了，他掏出纸巾擦了擦，跨上去时，链条发出\"咔嗒\"一声轻响。秋风吹过，带着雨洗过的凉气，他往大港的方向骑，路过炼油厂时，看见父亲下班的身影混在人群里，正往家走。
林阳突然觉得，自己说\"体验生活\"不全是假话。这一个月的保险公司，像面镜子，照出了他的胆怯，也照出了他的执拗；照出了周明的挣扎，也照出了他的坚持。至于那单业绩，那三个月的期限，好像没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知道了自己不想靠关系，知道了自己舍不得像周明这样的朋友，知道了哪怕走在雨里，也得往前蹬车。
车筐里的业绩表被风吹得哗啦响，林阳伸手按住，指尖触到自己名字后面的红叉。他笑了笑，脚下用力，二八大杠的链条带着他，往家的方向去。夜色渐浓，路灯亮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不会断的线，一头连着过去的自己，一头牵着还没到来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