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间再熟悉不过的棺材铺，空气中弥漫着朽木和药草混合的、令他心安又心悸的味道。
病榻之上，少女蜷缩着，瘦弱的肩膀随着每一次艰难的呼吸而轻微耸动。苍白的小脸因痛苦而微微蹙着眉，细密的汗珠从额角渗出，浸湿了鬓角的发丝。
“曦儿……”林烬的声音干涩沙哑，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那熟悉的面容，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刹那微微颤抖。
理智在疯狂叫嚣——这是幻境！是那石面人所说的“问心路”的考验！曦儿已经……
然而，情感的洪流却轻易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那痛苦的呻吟，那虚弱的气息，每一个细节都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心上反复雕琢，痛得他几乎窒息。
“哥……哥……”病榻上的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艰难地睁开双眼。那双曾经清澈明亮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灰暗的雾气，带着浓浓的依赖和无助，望向他。
“我好痛……”她声音细弱，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林烬的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痛得他弯下了腰。
“曦儿，别怕，哥在。”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他知道这是假的，可他无法控制自己。
少女伸出枯瘦的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哥，你是不是……又要丢下我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恐惧，“他们说……你变成了怪物……他们都怕你……”
林烬猛地一震，如遭雷击。
怪物……
这两个字，像是淬毒的钢针，刺入他最敏感的神经。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臂，那狰狞的石质，血色的纹路，无声地昭示着他的“不同”。
“不……我不是怪物，曦儿，哥永远不会丢下你。”他急切地辩解，声音却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可是……你身上的味道……好可怕……”少女的眼中，恐惧之色更浓，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如同千斤巨锤，狠狠砸在林烬的心头。
他踉跄后退一步，脸上一片惨白。
曦儿怕他……
即便是在幻境中，曦儿也怕他……
“不……不会的……”他喃喃自语，眼神中充满了痛苦和迷茫。
他想起自己吞噬第一块烬骨时的决绝，想起自己每一次为了妹妹强行催动咒血时的不顾一切，想起自己石化之躯在敌人身上留下血洞时的狰狞……
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变成了连曦儿都会畏惧的存在？
“哥……我好冷……”少女的声音再次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嘴唇也泛起了青紫色。
林烬猛地回过神，看到“林曦”痛苦的模样，心中的理智与情感再次激烈交锋。
救她！
这个念头如同疯长的野草，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
哪怕是幻境，他也不愿再看到妹妹受苦！
他下意识地想要催动薪火之力，为妹妹驱散寒意。然而，就在他即将有所动作的刹那，石面人那沙哑而古老的声音，如同晨钟暮鼓般在他识海中回荡：
“问心路上，一切皆为虚妄，亦皆为真实。唯有……守住本心，方能……看到希望。”
本心……
林烬的动作僵住了。
他的本心是什么？
是沉溺于这虚假的温暖，在这幻境中“拯救”一个不存在的妹妹？还是……冲破这迷雾，去寻找真正的薪火之冢，去探寻那渺茫的、能够真正解决一切的希望？
他看着病榻上“林曦”那双充满祈求的眼睛，心中刀割一般疼痛。
如果……如果当初他没有选择盗取烬骨，曦儿是不是就不会承受后来的那些痛苦？如果他更早一些找到薪火之冢，曦儿是不是就不用……
悔恨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内心。
“哥……抱抱我……我好怕……”少女的声音带着哭腔，伸出了手。
林烬的身体微微颤抖，他多想上前，将这个虚幻的妹妹紧紧拥入怀中。
但是……
他猛地咬紧牙关，舌尖传来一阵腥甜。
不行！
这不是曦儿！
真正的曦儿，在他怀中化为灰烬时，留给他的，是无声的嘱托——“哥哥，活下去……”
她要他活下去，不是要他沉溺在过去的痛苦和虚假的慰藉之中！
林烬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的痛苦和迷茫已经被一抹决绝取代。
他对着病榻上的“林曦”，深深地鞠了一躬。
“曦儿，对不起。”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如释重负，“哥不能留在这里。哥要去找到真正的希望，为你，也为我自己。”
病榻上的少女闻言，脸上的表情骤然一变。那份虚弱和依赖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带着嘲讽的笑容。
“希望？真是可笑。”“林曦”的声音变得尖锐而陌生，“你所谓的希望，不过是让你变成更可怕的怪物罢了！你看看你自己，人不人，鬼不鬼！你以为你这样，就能弥补什么？”
棺材铺的景象开始扭曲，四周的光线变得昏暗，阴冷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来。
林烬的心脏猛地收缩，但他眼神中的坚定却未曾动摇。
“是与不是，总要试过才知道。”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答应过曦儿，要活下去。而且，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冥顽不灵！”“林曦”的脸孔开始变得模糊，声音也充满了怨毒，“你会后悔的！你将永远被诅咒吞噬，永世不得安宁！”
“那便让诅咒来得更猛烈些吧！”林烬低吼一声，体内烬劫咒血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意志，竟也随之躁动起来。
他猛地抬起头，直视着那扭曲的幻象，石化的右臂上，黑色的漩涡隐隐浮现。
“我林烬，从不信命！更不信这虚妄的恐吓！”
随着他话音落下，眼前的棺材铺景象如同破碎的镜面一般，寸寸碎裂！
那病榻上的“林曦”，也化作一道青烟，消散无踪。
浓郁的瘴气再次将他包围，他依旧站在那条狭窄的石径之上，仿佛从未移动过。
然而，林烬却感觉到一阵发自灵魂的疲惫。
刚才那短短片刻的经历，对他心神的消耗，甚至比一场生死搏杀还要巨大。
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问心路……果然名不虚传。
仅仅是第一个幻境，便如此凶险，直接勾起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痛楚和软肋。
若是心志稍有不坚，恐怕便会永远沉沦其中，无法自拔。
他定了定神，抬头看向前方依旧被瘴气笼罩的石径。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但，他已经没有退路。
为了曦儿最后的心愿，为了寻找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他必须走下去！
林烬迈开脚步，继续向前。
这一次，他的眼神，比来时更加坚定，也更加……苍凉。他仿佛看到，在那瘴气的尽头，妹妹的笑颜，一如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