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
周秦看了一眼被捆得结结实实的高建民，又看了看那满满一车“的确良”。
他忽然咧嘴一笑，那笑容里，有几分狡黠。
他走到刘科长和钱伟面前，清了清嗓子。
“刘大哥，钱记者。”
“嗯？”两人同时看向他。
周秦伸手指了指那辆解放卡车，又指了指地上的高建民。
“咱们……能不能这么干？”
“咱们去县里举报，就说高建民偷了厂里的布料，人赃并获。但是，咱们不说这车是运输队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得格外清晰。
“咱们就说，他不仅偷了布，还偷了厂里这辆运货的卡车！”
周秦这话一出口，小树林里刚刚还热烘烘的气氛，瞬间就凉了半截。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齐刷刷地看向他，脸上全是愕然。
偷布，是人赃并获，铁板钉钉。
可这偷车……
司机还在这儿呢，运输队那边肯定也有记录，这不是明摆着睁眼说瞎话吗？
钱伟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手里的照相机都忘了放下，急急忙忙地跑到周秦身边。
“周秦同志，这……这可不行啊！咱们是揭露真相，不能自己造假啊！这是原则问题！”
他急得脸都红了，那股子文人的较真劲儿又上来了。
刘科长也皱起了眉头，他扶了扶眼镜，审视地看着周秦，没说话。他觉得周秦不是那种无的放矢的人，可这个主意，听起来确实是太离谱了。
连韩武都挠了挠头，凑过来小声嘀咕：“哥，这车……咱们硬说是偷的，人家司机不干咋办？到时候一问，不就全露馅了？”
周秦没急着解释，他的视线，越过众人，落在了最后面的郑苏月身上。
郑苏月抱着女儿，慢慢走了过来。
她先是对着一脸焦急的钱伟，安抚地笑了笑。“钱记者，你先别急。”
然后，她才看向周秦，那双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没有半分惊讶，反而带着一种了然。
“你是想，把他所有的退路，都堵死？”
周秦重重地点头。
“没错！”他看着地上像一滩烂泥的高建民，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后怕的狠劲，“光是偷布，他关系多，路子野，说不定找几个人扛下来，自己活动活动，过两年就出来了。到时候，他能放过我们石古村？能放过你们？”
他特地加重了“你们”两个字，视线在郑苏月和女儿的脸上一扫而过。
“他今天敢对你们动手，我就要让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这话一出，韩武和那些石古村的汉子们，眼神一下子就变了。
刚才的犹豫和不解，瞬间就变成了同仇敌忾的凶狠。
对啊！这王八蛋刚才可是冲着嫂子和小侄女去的！这要是没拦住，后果不堪设想！
跟这种人，讲什么道理？就得往死里整！
郑苏月没说话，她走到那辆解放卡车前，绕着车走了一圈。
她先是看了看车门上喷着的白漆字，“城西运输队”。
然后，她又走到了那个被捆着的司机面前。
那司机吓得浑身哆嗦，脸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嘴里含糊不清地求着饶。
“大姐，不……不关我的事啊！我是被雇来的，我啥都不知道啊！”
郑苏月蹲下身，静静地看着他。
她不说话，就那么看着。
那司机的哭嚎声，在她的注视下，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压抑的抽噎。
“你叫什么名字？”郑苏月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王……王二顺。”
“家里有几口人？”
“有……有我爹娘，还有个媳妇，俩娃……”
“想不想回家见他们？”
王二顺猛地抬起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地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郑苏月笑了笑，那笑容很温和，却看得王二顺心里一阵阵发冷。
“想回家，就得听话。”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转向了还在纠结的钱伟。
“钱记者，我问你。这辆车，是不是国家的财产？”
钱伟一愣，下意识地点头：“运输队是国营单位，车当然是国家财产。”
“高建民，有没有权力，在半夜三更，不走正规流程，私自调用这辆车，来运送他偷出来的赃物？”
“当然没有！这是以权谋私，公车私用！”钱伟义正辞严。
“那好。”郑苏月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一个厂里的副厂长，利用职权，威逼利诱运输队的司机，在深夜，偷偷摸摸地把车开出来，帮他运送赃物。事后，再用偷来的钱，分给司机一部分当封口费。”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问：“我这么说，算不算事实？”
钱伟张了张嘴，一个字都反驳不出来。
因为郑苏夜说的，每一个环节，都完全符合逻辑，甚至可以说是最接近真相的推断。
郑苏月又走回周秦身边，看着他。
“所以，我们不是造假。我们只是换一种方式，来描述这个事实。”
她的声音再次放缓，带着一种奇特的引导性。
“我们不去举报高建民‘公车私用’，因为这个罪名太轻了，可大可小，他很容易就能脱身。”
“我们举报他‘偷车’。”
“因为‘偷’这个字，简单，直接，所有人都听得懂。一辆几万块钱的解放卡车，定性成盗窃，这是多大的罪？足够他把牢底坐穿。”
“至于那个司机……”郑苏月瞥了一眼地上的王二顺，“他是‘被胁迫’的受害者。他不但无罪，还是揭发高建民罪行的重要人证。只要他想活命，他就会知道，该怎么说。”
整个小树林，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郑苏月这番话给震住了。
黑的，还是黑的。白的，还是白的。
可她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换了个说法，整个事情的性质，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这不是造假，这是诛心！
刘科长厚厚的镜片后面，那双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涛骇浪。
他自问在厂里斗了一辈子，见过各种阴谋阳谋，可跟眼前这个女人的手段比起来，都像是小孩子过家家。
太狠了。
也太绝了。
钱伟站在原地，脑子里一片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