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墨是在黎明前的雾气里发现那具木偶的。
当时他正蹲在烬城老巷的青石板上，用半块玉牌修复最后一只骨蝶——那是蚀月使崩解时留下的残魂，此刻正扑棱着翅膀，往他掌心拼出一行歪歪扭扭的血字：\"戏楼地下\"。
\"戏楼？\"苏九蹲在他对面，用手套拨弄着骨蝶，\"就是城南那座废弃了三十年的万春楼？听说当年闹过木偶戏班集体失踪的案子...\"
话音未落，一阵吱呀声从东南方传来。
两人同时抬头。晨雾中，一盏褪色的灯笼正摇摇晃晃飘过屋檐。灯笼上画着个花旦，眼角的胭脂已经剥落，露出下面青灰色的木纹——那根本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灯笼本身就长着一张人脸。
\"是提线木偶。\"陈墨站起身，指尖触到腰间的骨哨，这次没有蜂鸣，反而泛起温凉的触感，\"用活人骨做的提线。\"
苏九的机关弩已经上弦：\"你怎么知道？\"
\"提线木偶的线，最忌用普通麻绳。\"陈墨望着那盏灯笼，雾气里隐约能看见更多轮廓——七八个形态各异的木偶，正踩着青瓦朝他们移动，\"真正的傀儡师会用活人的胫骨，磨成细线，这样木偶才会有'魂'。\"
最近的木偶突然停住。
那是具少女模样的木偶，穿月白绣莲的裙袄，发间插着支褪色的珠花。她的右手举着半把断剑，剑身上还沾着暗红的锈迹——像是被血浸透了几十年。
\"是她。\"陈墨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苏九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突然打了个寒颤：\"你认识？\"
\"三十年前，我在南境救过个唱木偶戏的小丫头。\"陈墨摸向胸口的玉牌，那里的温度突然变得滚烫，\"她叫阿昭，十二岁，说长大要演《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后来...后来魔修屠了戏班，我把她埋在戏楼后巷的老槐树下。\"
少女木偶的断剑突然动了。
它发出\"咔嗒\"一声，像是关节松动的脆响，接着缓缓抬起胳膊，指向陈墨：\"陈...墨...来...陪...我...\"
声音像生锈的木鱼，混着刺耳的摩擦声。苏九的弩箭破空而出，却被木偶抬手一挡——那截断剑竟生生劈开了精铁打造的弩箭，切口处渗出黑色的黏液。
\"魔气侵蚀。\"陈墨眯起眼，看见木偶后颈插着七根骨钉，每根骨钉上都缠着细如发丝的黑丝，\"有人在她的尸身里种了'控魂蛊'。\"
少女木偶突然笑了。她的嘴角裂开不自然的弧度，露出里面参差不齐的木茬：\"陈先生，你说要埋我，可我疼啊。骨头戳进土里，蚂蚁啃我的手指...他们把我挖出来，缝上新的胳膊腿，说要让我'活过来'。\"
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铜盆：\"他们给我灌药，往我肚子里塞符纸，可我还是疼。直到那个穿黑斗篷的人来了，他说...他说只要我帮他杀人，就能让我变成真的姑娘。\"
陈墨的手按在骨哨上。他能感觉到，这具木偶的灵脉里缠着三十七道怨魂——都是当年戏班的成员，此刻正被黑丝一寸寸绞碎。
\"所以你帮他杀人。\"他说，\"用他们的怨气养你的灵脉。\"
少女木偶的断剑指向苏九：\"这个姑娘的红绳好看，我想拆下来系头发。那个老乞丐的钱袋鼓，我想塞进肚子里当心肝...陈先生，你说我是不是比活着的时候更像'人'了？\"
\"你不是人。\"陈墨抽出腰间的骨刃，这次他没有刻痕，而是用亡灵术在刀身凝出一朵白莲，\"你是...被偷走的魂。\"
少女木偶的动作突然凝固。
她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清明，像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陈墨趁机甩出骨哨，三枚镇魂钉精准钉入她后颈的骨钉间隙。骨钉触及魔气的瞬间爆发出蓝光，黑丝开始滋滋作响，像被火烤的蜡。
\"你敢！\"木偶尖叫着甩动提线，周围的木偶同时动了。它们有的挥舞着菜刀，有的举着带倒刺的铁链，还有个抱着婴儿的木偶，正用婴儿的脸啃食空气——那张小脸上全是裂开的木纹。
苏九的机关弩连续射击，却只能打断它们的提线。被砍断的木偶反而更加狂躁，断裂处渗出黑血，滴在地上就腐蚀出焦黑的坑洞。
\"它们的核心在戏楼！\"陈墨突然拽着苏九冲进旁边的小巷，\"木偶戏班的戏箱！\"
两人绕过三个街角，停在座爬满青藤的老楼前。门楣上\"万春楼\"三个字已经朽烂，门槛下却摆着七双绣花鞋，鞋尖全部朝着同一个方向——正厅。
推开门的瞬间，霉味混着腐臭扑面而来。
正中央的戏台上，摆着九口红漆木箱。最大的那口箱子敞着盖，里面躺具穿着龙袍的木偶，脸上画着金粉，嘴角却咧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钢针。
\"戏班班主。\"陈墨摸着箱沿，能感觉到木料里残留的体温，\"他用活人做木偶，用木偶养魔魂，最后把自己也封进了木偶里。\"
少女木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陈先生真聪明，可你现在才来，太晚了。\"
抬头望去，房梁上挂着几十具木偶，每具都举着带血的匕首。它们的提线全部连向戏台中央的青铜鼎——鼎里翻涌着黑红色的液体，散发着陈墨熟悉的\"蚀界之息\"。
\"那是魔渊的腐水。\"他咬牙，\"用来温养控魂蛊的。\"
少女木偶的断剑再次举起：\"现在，我要你看着我杀了她。\"她的目光锁定苏九，\"她穿着红裙，像极了当年戏班里最会唱《思凡》的小桃。\"
苏九的手指扣紧扳机，却没有射击：\"陈墨，她的灵脉里有团很弱的光...是不是阿昭的？\"
陈墨闭上眼睛。他的灵觉穿透木偶的躯壳，终于触到了那缕微弱的光——在少女木偶的胸腔里，有团指甲盖大小的金芒，正被黑丝一圈圈缠绕，却始终不肯熄灭。
\"那是阿昭的本魂。\"他说，\"被封在魔化的躯壳里，所以她才会痛苦。\"
少女木偶的动作慢了下来。她的断剑垂在身侧，木茬组成的脸上浮现出困惑：\"本魂？我...我不是阿昭吗？\"
\"你是阿昭，也不是阿昭。\"陈墨走向戏台，骨刃上的白莲开始绽放，\"你被挖去骨头，缝上邪木，灌进魔气，所以你疼。但你心里还有阿昭的执念，所以你不想杀人。\"
他停在那口最大的木箱前，伸手按住龙袍木偶的胸口：\"班主，你当年说'木偶有了魂，就能不朽'。可你忘了，真正的魂，是不肯向魔低头的。\"
龙袍木偶的眼睛突然睁开。那是两团跳动的鬼火，比任何亡灵都要暴戾：\"亡灵法师，你懂什么？等我用这九口箱子养出九十九个魔偶，就能掀翻魔渊裂隙，让所有死人都能'活'过来！\"
\"活过来当你的傀儡？\"陈墨冷笑，骨刃刺入龙袍木偶的心脏，\"真正的活，是能选择爱或恨，是能放下执念去轮回。你给的不是活，是更狠的死。\"
龙袍木偶的身体开始崩解。陈墨转身看向少女木偶，此时她的提线已经全部断裂，瘫坐在戏台上，断剑当啷落地。
\"阿昭。\"他轻声唤道。
少女木偶抬起头。她的眼眶里，那团金芒终于冲破了黑丝的束缚，化作个小女孩的模样——扎着羊角辫，穿着绣莲的裙袄，正是记忆里阿昭的模样。
\"陈...哥哥。\"小女孩的声音像山涧的泉水，\"我好疼，我想回家。\"
陈墨的眼眶发热。他从怀里掏出半块玉牌——当年他把另一半埋在老槐树下时，特意在上面刻了\"昭\"字。此刻玉牌发出温暖的光，照在少女木偶身上。
\"我带你回家。\"他说。
黑丝开始疯狂收缩，想要拽回那团金芒。陈墨反手抽出骨刃，在少女木偶的胸口划出道血口——不是伤害，而是打开魔气的通道。金芒顺着伤口飞出，钻进他的掌心，又顺着玉牌的光回到他体内。
少女木偶的身体开始风化。她的木茬簌簌掉落，露出里面藏着的锈迹斑斑的铜铃——那是戏班里每个木偶都有的\"引魂铃\"，用来安抚亡魂。
\"陈...哥哥，\"阿昭的声音越来越轻，\"戏楼的槐树下...埋着我的珠花...那是妈妈给我的...\"
最后一丝金芒没入陈墨心口时，整个万春楼开始剧烈震动。戏台的木箱纷纷裂开，里面的魔偶残骸化作黑灰，被风卷向天际。苏九扶住摇晃的门框，看着陈墨站在满地木屑中，怀里抱着个空木匣——那是阿昭的本体。
\"她...走了？\"苏九问。
陈墨摸着木匣上的刻痕，笑了：\"她本来就不该困在这里。\"
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破损的窗棂照进来，落在陈墨手背上。他的皮肤不再是亡灵法师的青白，而是泛着健康的淡粉，连指尖的骨哨都不再泛着幽蓝，而是透出暖玉般的光泽。
远处传来巡城卫的脚步声。陈墨将木匣轻轻放进苏九怀里：\"帮我送到城南老槐树下，挖三尺深。\"
\"那你呢？\"
\"我去戏楼看看。\"陈墨走向楼梯，脚步声轻快得像当年的小徒弟，\"总得把班主的尸体找出来，让他入土为安。\"
苏九望着他的背影，突然想起阿昭说过的话——\"陈哥哥的手最巧，能把碎掉的木偶拼回原样\"。此刻她终于明白，陈墨拼的从来不是木偶，是那些被命运碾碎的、不肯熄灭的魂。
风掀起她的红裙角，吹落了戏台上最后一片木屑。那木屑打着旋儿飘向窗外，落在青石板上，竟开出朵小小的白色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