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先给瘫痪的丈夫翻身、擦洗、换上干净的衣裳。然后,她咬着牙,用自己一百一十斤的瘦弱身板,硬是把一百七十斤的男人从床上架起来,在小小的院子里,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她的后背,顺着额角往下淌,镜头把她咬到发白的嘴唇和脖子上暴起的青筋拍得一清二楚。
伺候完丈夫,又喂了家里九十四岁的婆婆、七十四岁的老爹吃饭,她才终于能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三轮车,迎着晨光去上班。
中午休息,别人都去食堂抢热乎饭菜,她永远是第一个冲出车间,先给丈夫喂完饭,自己才找个角落,啃两口早上带来的、已经冷硬的馒头。
晚上,等一家老小都睡下了,整个村子都静悄悄的,她才重新坐到床边,就着那盏昏黄的灯泡,给丈夫按摩那双早已萎缩的双腿,一按,就是一个多小时。
李明远就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看着那个不知疲倦的瘦弱背影,一个拍了半辈子电影的大男人,眼眶红了一圈又一圈。
他猛地转过身,后背靠在冰凉的土墙上,声音沙哑得厉害。
“老张,这……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中国女人。”
张耀没说话,只是默默从口袋里掏出烟,递了一根过去。
……
三天后,片子剪好了。
办公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录像机“滋啦”一声,屏幕亮了。
画面里,天还没亮透,姚红梅推着三轮车,在晨光中艰难前行,背影瘦得像根竹竿,却又直得像一棵扎在石头里的松树。
镜头切换。
是她在车间里飞快包装罐头、汗水滴在机器上的瞬间。
是她扶着丈夫做康复时、从额头滚落的大颗汗珠。
是她给婆婆一口一口喂饭时的耐心。
是她晚上教侄女写作业时,脸上那种疲惫又温柔的笑。
最后一个镜头,她打开一罐青石村罐头,腾腾的热气冒出来,她把罐头端上桌,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屋子虽然简陋,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满足的笑。
画面定格在姚红梅那张饱经风霜,却又无比踏实的笑脸上。
一行字幕,缓缓浮现。
“青石村罐头,每一口,都是家的味道。”
张耀看完,半天没吭声,只是夹着烟的手指在微微发抖,眼眶红得吓人。
“老张,咋样?”李明远搓着手,比自己电影拿奖还紧张。
张耀猛地把烟头摁进烟灰缸里,火星“滋”的一声灭了。
“播!”
他抬起头,脸上看不出是哭是笑,只一字一顿地砸出来。
“李导,这片子……绝了!”
“哈哈哈!那就行!我明天就带回北京,保证让它在最好的时段播出去!”
李明远走后第三天,广告正式在中央台播出。
那天晚上七点半,黄金时段。
全国千家万户的电视机前,屏幕突然一暗,紧接着,姚红梅那张被风霜刻满痕迹的脸占满了整个屏幕。
没有明星,没有特效。
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妇女,在凌晨的微光里,咬着牙,把瘫痪的男人从床上拖起来。
画面里连一句旁白都没有,只有她沉重得像是拉风箱一样的喘气声,和男人喉咙里无意识的嗬嗬声。
北京。
一个干部家庭的饭桌上,刚端起饭碗的女主人筷子一顿,上面的菜,“啪嗒”一声掉回了碗里。
“老张,你看这个……”
她丈夫顺着视线看过去,也停了筷子。
画面一转,是车间里。
姚红梅的手快得只剩下一片残影,一个个罐头在她手下飞速成型。
“这……这是真的在干活?”
男人放下碗筷,忍不住站起身,朝电视机走了两步。
上海。
一个老旧的工人新村里,几张桌子拼在一起,街坊邻居正吵吵嚷嚷地打着扑克。
角落里的电视机,只是个背景音。
直到姚红梅一口一口给丈夫喂饭的画面出现,一个正在摸牌的大姐忽然抽了抽鼻子,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哎哟……这过的叫什么日子啊……”
她手里的牌“哗啦”一下全掉在了桌上,人直勾勾地盯着屏幕。
牌局,就这么散了。
一屋子人,再没人吭声。
广州。
灯火辉煌的酒楼包厢里,一个下海经商发了财的老板正端着酒杯,和客户吹嘘着今年的宏图大业。
电视里,恰好播到姚红梅深夜给丈夫按摩双腿的画面。
昏黄的灯泡下,那个瘦得像柴火一样的女人,不知疲倦地揉捏着男人那双早已萎缩的小腿。
老板端着酒杯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酒桌上的喧嚣,仿佛瞬间离他远去。
半晌,他把酒杯“砰”地一声重重砸在桌上,酒水溅了一片。
“妈的!”
他嗓子眼儿里像是堵了团棉花,声音哑得厉害。
“老子……老子这些年他妈的都干了些什么玩意儿!”
画面最后,定格。
姚红梅打开一罐青石村罐头,腾腾的热气模糊了她饱经风霜的脸,却遮不住她眼里的笑。
一行字,缓缓浮现。
“青石村罐头,每一口,都是家的味道。”
广告结束。
全国各地,无数个家庭,无数张饭桌前,几乎同时响起了一连串的疑问。
“这罐头哪儿卖的?”
“青石村?哪个省的?”
“明天就去供销社问问!必须得买!”
第二天,天刚亮。
青石村食品厂的电话线,直接被打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赵铁军一手抓着一个听筒,脑门上全是汗,整个人都快疯了。
“什么?一万箱?哎哎哎,您别急,我记,我记……哎呀我这笔呢!”
他手忙脚乱地找纸,另一部电话又跟催命似的响了起来。
“喂喂喂!这位同志您先别挂!千万别挂!”
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撞开,财务王姐抱着一摞比她人都高的电报冲了进来,脚下一个踉跄。
“厂长!厂长!电报!全是要货的!”
她把电报往桌上重重一放,纸张“哗啦啦”散了一地。
张耀弯腰,随手捡起一张。
“上海第一百货公司,紧急订货五千箱。”
他又捡起一张。
“广州友谊商店,首批订货三千箱,要求空运。”
再捡一张。
“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订货八千箱,派车来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