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华临回去后,月棠坐在永庆殿里,望着帘栊下的博古架出神。
架子上像过去一样,也摆着几只大小不一的瓶子,工艺精湛,形态优美。
除了已经被打发去芜州办事的小霍,身边人都在。
“如果说郡主是先帝和穆皇后所生,那郡主就是元后所出的长公主。也是留着穆家血液的外甥女。那么当初穆昶就是罔顾任何情分,选择向郡主下手了。”兰琴喉咙涩哑,“他们就是想置郡主于死地,不想郡主能够回宫,不想您占据嫡长公主之位!”
魏章环胸而立,早已绷紧了身躯,此时听到这番话被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他环抱着的双臂都绷成了铁腕。
作为伴随着月棠同生共死的扈从,他们不能接受月棠被无故谋害,当然更不能接受她被有着亲缘关系的亲人所害!
“他们不光是三年前要害死郡主,应该是早就想了。”他走向月棠,“可即便郡主是公主,又妨碍了他们什么呢?”
穆昶和二皇子的目标是皇位。
月棠一定要妨碍了他们才值得被杀。
可先帝有好几个皇子,也不可能传位给月棠,到底碍着他们什么了?
月棠从博古架前转过身来。
“他看起来好像有些害怕穆皇后,可又能很快地认出是我,可见他不应该是忌惮鬼神邪说。
“也许,他和皇后之间也有过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
“比如说,皇后在穆家离京好几年后,让他们接下抚养二皇子的重任,是不是还有什么内情?”
魏章凝眉:“郡主以为呢?”
月棠未置可否。
梅卿走到门下道:“郡主,靖阳王来了。”
……
晏北到永庆殿的时候,袖口的奶渍还没干,胸前绣云纹的前襟上还挂着一片鸭羽。
“我听华临说,穆昶来过了?”
月棠站在薰笼旁等候他,闻言点点头,然后伸手从他脑袋上摘下另一片鸭毛,叹气道:“阿篱还不肯睡?”
晏北顿一下,挺起胸脯:“睡了!臭小子最服我管教。”
他是绝对不会说为了哄骗最近精力大增的熊孩子睡觉,刚刚才端着奶羹追着他在园子里赶了一个时辰鸭子的。
鸭子长得比熊孩子快得多,最新的一批小鸭已经能下湖抓鱼。
阿篱吃了晚饭记起来今天没有亲自放他的鸭子兵,临时开鸭寮放鸭子下湖,又需要有一个人在湖面撑船防止走散,看到在湖边亭子里因为孤枕难眠而托腮长吁短叹的他,于是指定下来这个任务。
“看出什么来了?”他很快地岔开话题。
一起来的崔寻那兔崽子已经憋笑憋得脸都红了,她一追问铁定要穿帮。
好在孩子娘一如既往地体贴他,引他坐到茶炉旁后便顺着他的话往下道:“穆昶刚才来过,他暴露了两件事。”
前因后果被她细细道来,话说完之后,茶水也沸腾了。
兰琴走进来放下两碗夜宵,同时又沏了茶。
“褚嫣当初所言已经越来越有谱,我虽然觉得这万分没有道理,可穆昶的反应不会骗我的。”月棠缓缓吸气,“所以接下来,我决定去印证这件事。”
晏北纳闷:“如何印证?宗人府里会留下线索吗?明日我可以去找找徐鹤。”
月棠沉吟:“不一定会有。二十年过去了,这个秘密一直没有泄露出来,可见当初做得有多么隐秘。如果把线索留在宗人府这样的地方,那太明显了。”
“那要按这么说,端王府和皇后为何要如此严密地隐藏你公主身份?”
月棠看了他一眼:“疑惑的地方实在太多了,我也没办法回答你。不过宗人府这边,你能帮我去查一查也好,至少先确定到底有没有线索。”
“那你呢?从哪里下手?”
“我?”月棠想了想,“穆昶匆忙退走的时候不是露了马脚吗?
“他从前一定深入过端王府,但在我的记忆里,端王府和他们穆家从来没有直接的交往。他居然知道从永庆殿去往前殿的侧道,这一点非常可疑。
“我打算先从宫里下手。
“当年的事情最有可能留下痕迹来的,就是宫里了。”
……
沈太后接到月棠请坐入宫请安的折子,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
“太傅那日去端王府登门赔罪,可传出什么动静来?”
身后的太监碎步上前:“回太后的话,除了郡主把登门的时间改到了晚上,其余没什么异状。甚至太傅大人入府之后,很快就出来了。”
“那今日呢?”
太监顿了一下:“今日也没有看出什么异常。太傅府那边安安静静。早朝上,太傅也是按时到达的。下了朝后就去了中书省。”
沈太后听完后,幽叹一声,合上折子。
“让郡主下晌入宫来吃茶吧。再让宜珠小姐去按我那日吩咐准备下来的礼单,把答谢郡主的礼物准备好。”
……
月棠在等待沈太后回话的工夫里,已经让人把内务府那边今日当差的人打听到了。
宫里的人把话带到,她就穿戴整齐登上了轿子。
随她一道入宫的是兰琴和梅卿。
入了宫门之后,梅卿伴随她去了永福宫,兰琴则拿着一大早晏北让人从户部那边拿到的文书,去了内务府。
在永福宫门口迎接她的是沈宜珠。
昨日的窘色还残留在她的脸上,迎到了月棠之后,她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曾说,就在前引路到了殿中。
“永嘉拜见太后娘娘。”
月棠上前行礼,微笑望着沈太后。
沈太后的神色也很和善,站着向她招手:“这么冷的天,难为你还惦记着我,巴巴地入宫来。”
“太后怜惜我,让沈小姐亲自到端王府来当信使,我岂能如此不识抬举?”月棠笑一笑,转身接过梅清手里的一只楠木盒子:“这里是华家祖传的治疗头疾的药物,日前听说太后染上头疾,想必用得着。”
“华家?”
沈太后接过了盒子,一看两颗蜡丸上刻着明显的华家的徽印,不由动容:“差点忘了,华家与你母妃是亲戚。”
月棠扬唇:“太后记性好,我母妃已经过世十四年了,您还记得这么清楚。”
沈太后轻哂:“我也不过比你大十来岁,就老眼昏花了不成?”
说完她拿出一颗蜡丸,又不由气息浮动:“华家已经多年不管宫中事了,他们的祖传医术名震天下,你竟能够把它们给我……”
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看向门下捉着袖子的沈宜珠:“给郡主准备的谢礼呢?让人抬上来。”
沈宜珠走出门外,很快就招呼一行太监抬了七八个箱子进来。
沈太后从袖子里把礼单也递过来了:“听说你最近换了不少使唤的人,想必用钱的地方也不少。
“穆疏云的事,多亏了你,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月棠道:“这我怎么担待得起……”
“不要见外了。”沈太后起身,“我们去园子里喝茶。”
月棠只好起身,出门时跟身后的梅卿交换了一个眼神。
……
兰琴到了内务府,把带来的文书递给当值的太监。
“不知俞公公何在?要请他给我们王府加批些火炭。”
“俞公公在那边。”
小太监往东边一指,刚好屋里走出来两个人,当中一个正是上次在这里跟月棠说过话的俞善。
兰琴上前喊了声俞公公,然后把手里的文书交给他,说了来由。
俞善不经意地低头一看,随后神色一动,看向兰琴。
“姑姑随我来。”
兰琴随他进了西边的一间公事房。
门关上后,俞善忙道:“不知郡主差遣姑姑前来寻小的有何事?”
兰琴笑道:“俞公公别紧张,有件事情和您打听打听。”
“你说。”
“公公从前在紫宸殿当差,想必对穆皇后的椒房殿的事情也不陌生?”
俞善略默,道:“先帝敬重皇后娘娘,我们往椒房殿走动的次数也多,那边的事情的确知道一些。
“却不知郡主想打听什么?”
兰琴依旧笑容和善:“只是几件小事。一是想知道,太傅大人一家离开京城去往江陵后,当中又回过京城几次?
“分别又在什么时间?”
俞善沉吟了一下:“小的清楚地记得,皇后娘娘生二皇子的时候,太傅和夫人那时正好在京城。
“然后接二皇子南下的时候来过一回。
“再就是皇后娘娘过世了。”
兰琴神色微敛:“除了这三次之外,再也没有了么?”
“姑姑若说是太傅入宫的话,应该是没有了。”俞善道,“外戚入宫,都得报备内务府,紫宸殿更是必须得知道的。”
“那他们除去这三次之外,后来有没有来过京城,公公知道吗?”
俞善摇头。但他又想起来:“不过,当初跟随皇上在江宁的那批宫人,应该会知道。
“毕竟穆家倘若有人入京,总归还是会有动静的。至少有人好多天不在府中,能够看得出来。”
兰琴直起身子:“皇上的人?”说完她又凝眉:“既然是皇上的人,我们又岂好去问?”
俞善显然也认同这个说法。
穆家把手伸到紫宸殿而被罚的事,才过去半个多月,此时谁还敢沾惹这种事?
兰琴凝默片刻,又说道:“那穆太傅入宫这三次,每一次总共在京城停留的时间有多长,公公还记得吗?”
俞善叹了口气,摇起头来。“太久远了,当时也实在没去留意这个。”
也是。最早那次都二十年了。
就在兰琴听了这话感到灰心之时,她忽然又想起来:“公公方才说,外戚入宫是要报备内务府的,那么内务府想必还有当年的存档?”
俞善目光也亮了亮:“没错!这个是有的。”
“那就要劳烦公公了!”兰琴站起来,连忙拿出一卷银票塞给他。
俞善不由分说推回来。“小的愿意和郡主亲近,完全是因为先帝而爱屋及乌,还请姑姑切莫如此!”
兰琴紧攥着这卷银票,随后重重点头:“公公的话,我会一字不差全都转告给郡主。”
俞善拱手:“卷宗查找起来还需要些时间,请姑姑先回去,三日之内,小的必将消息查到手,送到王府去。”
“万谢!”
……
月棠与沈太后在临近园子里的暖阁里喝茶,沈宜珠就领着宫人们在外间等候传唤。
她也细心地听着屋里的对话。哪怕只是说些天南地北的家常,没有一句话聊到利害之处,她也不曾错过一个字。
时值冬月。距离皇帝及冠已经只剩下八个月了。
沈家上下里外都已经在思谋对策。
当年仅差一步,四皇子就能够登上帝位。
她知道姑母不甘心。
更知道就算甘心,玉玺交出去后,也不会有人愿意看他们太平富贵地活着。
权力巅峰的斗争向来如此。
可是让他去争夺这个中宫皇后的位置,真的就能够发挥强大的作用吗?真的不是饮鸩止渴吗?
在她看到月棠之前,她曾经悲哀地想过认命。
可是在看到月棠之后,在真真切切地了解过她的事迹之后,在亲眼看到她是如何面对敌人,沈宜珠的心已经不安定了。
她想要像月棠那样绝不对逆境屈服。
她想改变沈家这种情况。
可她知道自己没有能力做到月棠那地步。
所以她想请求月棠帮助。
可是她被拒绝了。
本来她也觉得自己可以死心了。
可是看到与姑母侃侃而谈的月棠,看到不管姑母如何套话都能够应付得游刃有余的月棠,她心底的敬佩又升起来了。
如果她所认识的人里,还有那么一个人有办法帮她,那这个人就是郡主,她笃定。
“沈小姐。”
正出神的时候,一道温柔的声音打断了她。
只见来者是兰琴。她连忙收整神色,唤了一声“姑姑”。
兰琴微笑行礼,然后与梅卿站在了一处。
她们二人只默契对了个神色,没有说话。
沈宜珠却对她好奇起来。“兰姑姑刚才去哪儿了?”
兰琴笑道:“户部给我们多批了几百斤火炭,方才去了趟内务府走了章程。”
沈宜珠点点头。
刚把茶杯递到唇边,门外来了个小太监,先朝殿里头看了看,然后犹豫地走到她面前:“宜珠小姐,内务府那边传来消息,太傅大人的弟弟,穆晁穆大人,去内务府调取早年的一些档案,也不知道做什么?”
听到“内务府”三字,沈宜珠微讶地抬头,下意识看向兰琴。
而兰琴此时的目光也正好落在小太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