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啊啊——”
“……”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都弃我而去了……”
这里是一片坟场,夺走了他母亲和阿弟的性命!
而起因,皆在他那已经下狱的父亲身上。
良久的嚎啕之后,俞繇又陡然镇静,镇静得可怕,嘶声哭声戛然而止,回响诡异。
他很轻地笑了两声。
方才他是疯了,他一定是疯了,才哭嚎成那样。父亲母亲说他是长公子,从来要体面从和,不能够显露出那样的疯狂,不能不顾礼节任人看尽笑话。
二十余岁,都是那么过的,怎么这时候像得了癫病,吼成那样,那么难看。
他这样是会被训诫的。
可是被训诫不好吗?那样的话母亲不得安生,会暴怒地爬出棺椁。
哈哈……
俞繇又笑,笑得稀里糊涂的,不晓得自己到底在想什么纠结什么期待什么,错乱的神志搭凑不成完整的思绪。
俞繇阖了下眸,停顿很久,安安心心叩问了自己一句。
他还活着吗?他是还活着的是吧。
他睁眼,又确认了他还活着,呼吸好生的灼热,在唇瓣之上划过,烫得他疼,头也很疼。
俞繇不知道,能做什么,他踉跄着步子又出去,跌跌撞撞一路走过,寻到一把寻常的长剑。
“公子——”
“长公子你要做什么!!!”
“公子,快把剑放下啊!!”
“公子切勿冲动……”
“……”
然而俞繇提剑挥动,逼退所有上前阻拦的人,瞠目时见了两眼血腥色,那一双眼红得不成样子,似乎很快就要瞎掉了。
他不会死的。
他才没有想自尽。
俞繇抓着门框,手背筋路尽起,用干了所有力气,才踩过那道门槛。
他定睛看向那条悬挂林氏头颅的白绫,那么长,长成了妖鬼的长发,勒索去了一条人命,还犹嫌不足,对他叫嚣挑衅。
裂帛之声,不及尸骸落地时的重响。
当啷——
铁剑滑脱了手心,迫不及待地落地。
铁器尖锐的响音,明明瞬间消散,可剑刃却可以一遍一遍、一次一次地又在他心头肉上凌迟。
俞繇双膝酸软,霍然跪地,膝行至林氏尸首边。
好啊,真好啊,完完整整的,他母亲不必上刑台,就此还留了一具全尸。
“真好……”俞繇取下白绫在脖颈落成的结,自顾自呢喃。
他想到去岁二妹坠楼身亡,林氏是何等的伤心欲绝。
母亲真是自私,头发都还未白,就早早去殉了三妹,难道他就不是她的孩子了吗?
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是因为知道他久病不愈,注定短命,很快就该去地府和她们团聚吗?
若真是如此,那会不会太恶毒了。
俞繇心乱如麻,他无意识地举着白绫在脖颈上绕过拉扯,呛出剧烈的咳嗽声,满面通红地松开,狼狈难言。
是这样的感受吧,更甚的窒息,更甚的痛。
俞繇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恨。
来自命运的憎恨,步步逼他踏上死路,可殊不知,连死的力气,都不在他手中掌握。
他捂着胸口,忽觉喉咙涌上不可遏止的腥甜,放纵其流淌,一滴一滴,溢出唇角又滚过下巴,嗒嗒点地,绽放开一朵朵妖娆的花,祭奠死者的花。
俞繇睁不开眼,人间好黑,又好冷。
他终归是倒在骸骨边,血迹染透了白绫,仿若他随亡者同去,然而他并没有死成,一睁眼,又将面临无声无息的肉刑。
他为什么还要醒来。
俞繇穿着干净的白袍,家奴们已经将“坟场”收拾一新,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是少了两个人罢了。
俞繇坐在阶前,沙哑着声调,唤来一名家奴:“母亲呢?阿弟呢?”
他好像是真的很糊涂,叫来的那个家奴是哑巴。
然后他又发觉,侯府的家奴都是哑巴。
那些银钱豢养的是一群哑巴。
俞繇不晓得怎么办,全都赶出去的话,他们一时半刻又去哪里落足呢?
他这辈子真的毁就毁在心软吧。
俞繇按着额头、捧着头颅,浑身连骨头缝都在疼,疼得直不起身,要盘缩成一团,像蛇类畏寒,盘蜷起来冬眠。
他也想冬眠,也想避世。
时至如今,他迈不出这个偌大的坟场,他会迷路,也看不清东西,是醉了还是快瞎了呢?反正这种头痛的感觉,没体验过几回,痛都是相通的,分那么清楚的话,身体的痛楚不能得到缓解,连心神也更要受尽刑罚。
外面昏天黑地。
俞繇哪里还分得清时日。
被家奴安置到别处的骸骨要日日留人看守照顾,否则时间久了会发烂发臭。
俞繇开始享受不上朝的日子,他的丑态不必被同僚们看见。
直到他的叔父叔母等人前来拜访,说是拜访,其实根本没有征得他的同意,几乎是直接闯进来的,一入府,就把长辈的威仪和架子全都放下,泣不成声地跪倒,央求他救救族亲。
俞繇扯动干涩的唇瓣:“救……谁?”
他很疑惑,他还有谁需要救吗?
不是只剩下他一个了吗?
他的亲人没有,妻子孩子也是假的,没得承认,也命在旦夕中。
他究竟还剩什么使命,需要拯救啊?
更后面的结局是怎样的呢?
俞繇已经多日没有照过镜子。
其实他的叔父母来拜访时,差些被吓死了去,往日里光风霁月、温文儒雅的青年,蓬首垢面的、面目全非的,他当真是很不小心,脸上被抓出了一道道痕迹,双目猩红如兽,仿佛下一刻就要伸出魔爪擒住谁啃咬血肉。
那还是人吗?那真的还是个有意识的人吗?
他叔父惶恐地靠近,背着族亲的生死请求。
“无疾……无疾你听叔父说……”
“滚开,滚开!我不认识、谁都不认识!”俞繇拂袖,“我又发病了,来人——来人——叫医师来!”
他只能用发病为借口驱逐这些。
俞繇爬起来,想闯出屋室去感受外面的天光,他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扇门上,光稀疏地洒落,可是刺得他眼睛都要失明。
腿上的东西好沉。
俞繇踢了踢,没有甩开。
最后,他冷笑着,斜乜他的族亲。
“你不放手,那……我也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