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英带着辛衡与樊云疾步赶回时,正撞见这混乱场面,三人都骇得不轻。
吕英率先抢上前来,与吉良一左一右架住蒙挚未受伤的右臂,樊云则稳稳托住将军腰背。三人合力,总算将身形高大的蒙挚小心翼翼地挪至另一张完好的矮榻上。
辛衡当即单膝跪地,利落地解开被血浸透的绷带。他从随身皮囊中取出一只青瓷药瓶,将淡黄色的金疮药均匀撒在重新裂开的伤口上,动作一气呵成。随即又对樊云说道:“取些清水来,需为将军擦拭血污。”
待樊云应声而去,辛衡这才抬头看向仍跪坐在碎木间的阿绾,叹了口气才说道:“将军这等伤势,最忌劳顿,当卧床静养一日才是。”
阿绾泛红的眼眶里还噙着泪,闻言立即从怀中掏出了那块金牌,带着哭腔说道:“快送将军回去歇息!”
吕英望着榻间昏迷的蒙挚,面露难色。
他与樊云、辛衡三人虽能勉强将人抬动,但让堂堂禁军统领这般狼狈地在宫苑中穿行,实在有失体统。金苑离禁军休憩的营房尚有一段距离,这般连拖带抬的,传出去怕是会损了将军威仪。
阿绾瞧出他的迟疑,伸手拍了拍蒙挚此刻身下那张完好的矮榻:“连人带榻一并抬走便是。”她说得很是理所当然,“非常时期,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辛衡闻言忍俊不禁,回头看她:“陛下命你查案,你倒好,连人家屋里的床榻都要搬走。”
阿绾理直气壮地扬起下巴,学着李斯说话的腔调:“李大人不是说过么——‘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那双还泛着水光的眸子此刻亮得惊人,倒真有几分大秦官吏的架势。
吕英与辛衡对视一眼,眼中都是笑意。他们二人扶稳床榻四角。可那矮榻是用实木所制,抬起来颇有些分量,刚抬起便觉不稳——蒙挚身高体腿长,这般摇晃前行只怕不稳当。
“还得再叫几人。“吕英朝樊云喊了一声,后者立即转身唤来几名值守的校尉和甲士。
七八个人围拢在矮榻四周,刚稳稳抬起,却见那宽大的床榻又卡在了门框处,进退两难。
“拆门。“阿绾举着金牌上前,一点都没有犹豫。
校尉们得令,当即取来斧凿。
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整扇门框便被利落拆下,碎木屑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众人抬着矮榻稳步而出,蒙挚依然昏迷,但也算是安然躺在榻上,玄色深衣映着苍白的脸容,随着队伍转过宫墙渐行渐远。
阿绾扶着门框目送他们离去,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忙伸手撑住墙壁。
掌心的金牌硌得生疼,她望着那拆毁的门洞微微出神——这般兴师动众,明日不知又要惹来多少非议。
吉良立在她身后,望着满地狼藉苦笑道:“先坐下歇歇,我去取些清水来。”
阿绾低低应了一声,回身环顾屋内——矮榻已抬走,门框洞开,满地碎木残屑,竟寻不到一处可安稳落座的地方。
她扶着墙壁缓缓蹲下,绯红夹衣曳在尘灰里也浑然不觉。
吉良很快用陶碗盛了清水回来,见她蜷在墙角的模样,不禁摇头。他将水递过去,又细心地将自己的外袍叠好垫在一块拆下来的宽木条上:“坐这里罢。”
阿绾小口啜着清水,也在叹息:“明日少府来修门时,怕是要骂人的……”
“何止骂人啊!”吉良都开始扁嘴,“皇宫里的一砖一瓦都是陛下的,若是要动一动,都是需要呈报给他批准的。你倒好,举着金牌当令箭,还真的是大胆。”
“那他们不是也听话动手了么?也没人跟我说不能拆啊。”阿绾自己也觉得刚才的确是莽撞了一些,但也是心急火燎地想先让蒙挚回去休息。“算了,反正拆也拆了,万一要责罚的话,都算在我头上好了。”
“事有缓急,你这也算是有理由,估计也无妨事的。”吉良笑了笑,环顾四周,打算去找一个油灯点燃照亮。
“其实,也没关系的。”阿绾轻叹了一口气,“如果燕离是单独刺杀,并没有任何人知情,那我们今日做的这一切也都是无用功。找不到燕离动手的原因,也就没办法给陛下一个交代,倒是他一生气,我的小命也就没有了,所以我觉得我现在即便是把房子炸了,都没关系的。”
“嘿,别这么想。你要是找不出答案,我跟着你也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吉良已经找到了一个烛台,又去寻找火折子。两人在昏暗之中,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话。
“你也知道?”阿绾略微诧异,“你也只是协助而已……”
“难道你不明白?”吉良都笑了出来,“阿绾,你这么聪明,难道看不出来么?”
“其实,你跟着公子高……”阿绾的话没有说下去,吉良也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我还活着,夷光已经死了。”
室内只有他们二人,他们又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
阿绾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额头,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方才矮榻放置的位置——借着走过来的吉良手中摇曳的烛光,她赫然发现地砖上有个比巴掌还上许多的黑色布包,扁平状。若不是搬走床榻,绝不会有人发现此物。
“公子,“她急忙指向那处,“劳您看看那个?“
吉良闻言,执灯俯身靠近。
他用靴尖轻触布包,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像是装着砂石。“他谨慎地拾起布包,指尖传来沉甸甸的触感。
阿绾连忙接过,就着青石砖展开。
那黑布是上好的细麻,质地厚实,边缘用同色丝线密密缝边,能够看得出来手艺极好。当她解开系带时,借着灯光看清内容物,顿时惊出满背冷汗——
“这是……硝石与铁砂?“吉良执灯凑近细看,话音未落,阿绾猛地起身,手肘不慎撞到他执灯的手腕!
“快走!“
油灯坠地的瞬间,阿绾已扯住吉良衣袖冲向门外。
两人刚转到影壁墙后,震耳欲聋的爆响便撕裂暮色,灼热气浪裹挟着碎砖断木从门洞喷涌而出,方才他们站立之处已经炸出个焦黑的大坑。
阿绾蜷在墙后剧烈喘息,碎发被热风燎得卷曲。
她望着漫天飘落的黑灰,忽然想起那黑布的针脚——与自己那件绯红色的夹袄竟然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