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恶毒咒骂听在李琰耳中,却是连眉梢都没有动。
吴越王双目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他指着她,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却又满是怨毒:
“你……你们李家,从根子上就是窃国之贼!你祖父李昪…他不过是个在乱世中乞讨的孤儿,先是给杨家当义子,见风使舵又认了徐温为父!”
“他趁着主家衰弱,一步步蚕食权柄,最终竟然逼迫旧主杨溥禅位,将杨吴王室幽禁至死!”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剜向历史深处那道不堪的伤疤。
“李昪靠给两家当干儿子起家,篡了恩主的权位后,又拿出族谱,宣告自己是李唐后裔……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他瞪着面容平静的李琰,咬牙切齿道:“你父亲李桓是个附庸风雅、好大喜功的草包,你这心狠手辣的模样却与你祖父如出一辙!”
他的目光狠厉含恨,却只显出成王败寇的狼狈无力。
眼前这个风姿清绝的女子,神态举止倒是与记忆中的那人有六七分相像。
钱元瓘年少时曾经见过唐主李昪。
两国交战的阵前,他也曾是手执长枪身披银甲的英武少年,屹立于万军阵前;而当时的李昪已经不年轻了,却仍是眉目如画,清皎胜雪,绝世风姿令人见之忘俗。
“你便是钱镠第七子吗?”
李昪轻然一笑,便似珠玉生辉,映照满堂,周遭的喧嚣仿佛都被涤荡而去。
钱元瓘结结巴巴地应了声“是”。
“小王子这一身明光铠,真是耀如银镜,十分贵重——也难怪,你父便是靠那盐秤起家,积下这泼天的富贵。”
李昪这句一出,唐军在阵前放声大笑,钱元瓘气得涨红了脸,却不知该如何反驳,吴越军也是羞愤难当,顿时士气大跌。
李昪就是这么一个看似风姿绝佳,实则满肚子坏水的阴险小人……他手段酷狠,面上又显得光华清隽,打下了南方诸国第一的庞大基业,口碑令名居然颇为不错。
这么一个篡位杀主的李家,经过三代沉淀,才子佳人辈出,又出了个李瑾独霸文坛,越发显得他李氏清贵高华。
反而是吴越钱氏,因为当年替朝廷经略地方,得罪了文人墨客,“盐贩子”的嘲笑一直延续至今。
钱元瓘越想越恨,又看到眼前他孙女如出一辙的恶行,气得声嘶力竭,却又无可奈何。
李琰静静看着他,对他的血泪控诉不以为然。
“乱世将近百年,几人称王,几人称帝,这尊位来的都不算干净——就算是你一心尊奉的当今圣上,他的皇位也是从废帝手中篡夺而来,前代的庄宗也待他如子。你敢不敢当着他的面骂他篡位小人、两姓家奴?”
李琰的话让钱元瓘气得涨红了脸,却又不能反驳。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深吸一口气,不愿再跟李琰这般口舌之争,忍气吞声道:“事已如此……我选第二条。”
随即话锋一转,问道:“你确定你只要我国世子为质?”
“当然。”
李琰一口答应,又道:“世子既然雅好诗文,来我唐国也可互相切磋,我保证他在金陵平安无事。”
“希望你一言九鼎,言出必行。”
钱元瓘眼含深意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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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琰忙碌了一夜,回到自己在杭州的临时行在,沐浴更衣又休息了片刻,就有人来禀告:“吴越王世子送到了。”
眼前的少年身量颀长,如春日湖畔的新竹,虽未完全舒展,却已显露出挺拔的风姿。
他的面容,清晰地融合了父亲的英俊与母亲的清雅。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眉眼:眉形修长,如墨笔勾勒,斜飞入鬓,在静默时带着一丝深思的沉稳,但当眼帘抬起,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阳光掠过殿宇的飞檐,恰好映在他年轻的脸庞上。他独自面对着眼前的强敌,却是神态沉静,丝毫没有怯意。
李琰静静打量着他:象征世子身份的精致玉冠、湖蓝色织金锦袍、腰上玉带玉佩……她隐约发现了不妥。
李琰冷冷一笑:“把送他来的使臣叫来。”
那吴越国近臣刚刚进来拜见,李琰暼了他一眼:“都到这地步了,你们吴越国还敢弄虚作假、搪塞于我。是欺我掌中剑不利否?”
那近臣吓了一跳,顿时有些眼神躲闪。
“宁王殿下何出此言?”
李琰高踞主位,目光如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下方那位被称为“世子”的少年。
她唇角勾起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吴越地华天宝,织造技艺冠绝天下,只是……”
李琰故意顿了顿,目光如刀,落在少年略显紧绷的肩线处。
“为何给世子赶制的这身新袍,如此不合身?这肩线收得急促,腰身却又略显空荡,倒像是……临时找了个身量相近的人,匆忙量体裁就的。”
话音落下,吴越王派来的使臣脸色骤变,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试图辩解:“殿下明鉴,许是世子长了身量,所以先前做的衣裳有些不合身。”
李琰并未给他机会,视线转向少年身后垂首屏息的几名侍从。
她语调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世子乃千金之躯,日常起居皆有贴身心腹伺候。可他身后这几人,步履迟疑,眼神躲闪,主仆之间毫无默契可言。这岂是日夜陪伴、深知其习性之人该有的模样?”
李琰缓缓靠回椅背,眼神骤然锐利,如同终于亮出利爪的猛禽,一字一句地宣判:
“所以,这不是钱弘俶。吴越王拿个假货来搪塞于我,是想让钱氏今日灭族吗?”
那近臣吓得瘫软在地,另一边,静静站着的少年却有了动静——
他上前几步,走到李琰面前,神色之间仍是一派安然沉稳。
“殿下目光如炬。之前几日,我国的世子确实已经换人了,并不算是欺瞒于您。”
“然而在出发到您这边之前,我又悄悄把庶弟弘忆换下,顶着自己的名字亲自前来。”
“在下……就是钱弘俶,千真万确,如假包换。”
那近臣一进来就被责问,也没顾得上细看自家世子,此时转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九殿下,怎么是您?”
“既是一国的世子,就有我该尽的责任,怎能让弘忆替我承担?”
那少年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