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彩排大厅，走廊的灯一盏接一盏亮着，脚步踩在地砖上，声音比刚才稳。包里的水瓶还带着一点凉意，我把它塞进侧袋，手指碰到鼓槌，纹路清晰。主麦的位置已经定了，那根黑色线缆从舞台延伸到调音台，像一条认了路的线，不会再被人临时切断。
手机震了一下。
是练习室助理小陈发来的消息：“三点，d区舞蹈室，林教练等你。”
我没回，抬头看了眼墙上的钟，两点四十七。还有十三分钟。
我站在原地没动。不是不想走，是突然觉得腿有点沉。刚才在舞台上，声音稳住了，节奏抓准了，连调音师都说“不需要修音”。可现在，这条消息像一块新石头压下来——跳舞？我从没想过要跳舞。我只会唱，靠耳朵听节拍，靠嗓子送情绪，身体只是站着的工具。可现在，它要动起来，还要跟上节奏。
我深吸一口气，抬脚往前走。
推开d区舞蹈室的门时，三点整。镜子从左到右贴满整面墙，地面是浅灰色的防滑垫，角落立着把椅子，上面放着一双黑色舞鞋和一份文件夹。林教练站在把杆前，三十出头，穿着紧身训练服，背对着我，正在拉伸。
“关总监说你节奏感不错。”她没回头，声音不高，也不冷，“但唱歌和跳舞，是两件事。”
“我知道。”我说。
她转过身，上下看了我一眼：“脱鞋，站到把杆前。”
我照做。赤脚踩在垫子上，有点凉。
“先做基础踏步组合，八拍一次，循环四遍。”她说完，手机点开一段节拍器音频，滴——滴——滴——，每拍一声，清晰稳定。
我站定，双手扶把，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开始。”
我抬左脚，落地，右脚跟上，再左脚，再右脚……前三拍还行，第四拍开始乱。我耳朵听得清，可腿像不听使唤，落地声音重，重心偏左，右肩不自觉耸起来。第六拍时，我转体，脚没站稳，身子歪了一下，手赶紧撑住把杆。
“停。”林教练按下暂停。
我喘了口气，手心出汗。
“重心全在左脚，右腿像摆设。肩颈绷得像铁板，转体时身体割裂。”她走到我身后，伸手按了下我的右肩，“放松。这不是扛麻袋，是跳舞。”
我点头，喉咙有点干。
“再来。”
第二遍，我盯着镜子，强迫自己看动作。可一看就更乱。眼睛、耳朵、腿，三样东西像在打架。节拍器还在响，可我的脚像是踩在棉花上，踩不准点，也压不住节奏。
“第三遍。”她语气没变。
这次我试着在心里哼歌，把节拍当成音符。一二三四，像唱旋律一样去走。前四拍顺了，第五拍一抬腿，膝盖抬太高，落地时“咚”一声，震得脚底发麻。
“你是在打鼓吗？”她皱眉。
旁边镜子映出我狼狈的样子：头发有点乱，额头冒汗，肩膀一高一低，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有那么一瞬间，我想笑，可笑不出来。
“最后两遍。”她说，“不求美，先求对。”
我咬牙继续。一遍，两遍。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滴在垫子上。腿开始发酸，脚底发烫。最后一遍，我总算没摔，可动作还是碎，节奏还是卡不上点。
“时间到。”她关掉音频。
我扶着把杆，喘得厉害。
“今天就到这里。”她说，“你听觉没问题，但身体没记忆。跳舞不是靠耳朵，是靠肌肉记住节奏。”
我直起身，点头：“我能再练十分钟吗？”
她看了我一眼，没说话，重新打开音频，调成慢速播放，一倍速降到零点七。
“我示范一遍，慢动作。”她说，“你录下来，回去看。”
我掏出手机，打开录像。
她站到我刚才的位置，动作放慢，每一个抬腿、转体、落脚都拆开做。“重心转移在前脚掌，转体时腰先动，肩跟上……”她一边做一边说。
我盯着屏幕，手指按着录制键，不敢松。
四分钟，她完整走了一遍。
“回放一遍。”她说。
我点播放，她站在旁边看，突然伸手暂停：“这里，你刚才转体太快，没等节奏到位。”
我点头，记下。
“行了。”她说，“明天同一时间。”
我关掉录像，手机屏幕映出我的脸：眼睛有点红，嘴唇发白，可眼神没散。
“谢谢林教练。”我说。
她没回应，转身收拾东西。
我穿上鞋，背起包，走出舞蹈室。
回到宿舍，我坐在床边，打开刚才录的视频。屏幕里的我，动作笨拙，脚步凌乱，转体时像要摔倒，落地时声音刺耳。镜头晃了一下，是我手抖。
我没删。
新建文件夹，命名为“舞蹈_问题记录”。
第一条：“第3拍转体过急，未等节奏到位。”
第二条：“右腿发力不足，重心偏左。”
第三条：“肩颈紧绷，影响身体连贯性。”
第四条：“落地无声做不到，脚步沉重。”
我一条条打字，像在写一份检讨。
打完，我点开和养父母的聊天框。
输入：“今天开始跳舞了。”
手指停在发送键上。
停了五秒，我删掉这句，重新打：“我挺好的。”
发送。
放下手机，我靠在床头，闭眼。
脑子里还是那串节拍器的声音，滴——滴——滴——。
我睁开眼，拿起手机，把视频倒回去，从林教练示范那段开始重播。
她动作流畅，腰一拧，脚一转，整个人像被节奏托着走。我盯着她的脚踝，看她是如何用前脚掌落地，如何控制重心转移。
我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照着视频里的动作，一点点模仿。
抬腿，转体，落脚。
一次，两次。
第三次，我脚一滑，膝盖撞到床沿。
疼了一下，我没停。
继续。
抬腿，转体，落脚。
节奏在脑子里，我试着不用看手机，只靠记忆走。
走到第五排，我又歪了，手撑住墙。
我喘着气，抬头看墙上的镜子。
镜子里的人，头发乱了，额上有汗，动作还是不协调，可她没停下。
我站直，重新开始。
抬腿，转体，落脚。
一遍。
再一遍。
手机屏幕暗了，自动锁屏。
我也没再打开。
就在这时，包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我没去拿。
只是继续对着镜子，一遍一遍走那八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