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战事的赏罚诏书墨迹未干,帝国的目光便不得不转向另一处亟待安抚的疮痍——辽东。苏定方虽已班师,然平壤城下旷日持久的围困与最终未能竟全功的撤退,留给辽东的是一片饱经战火摧残、民生凋敝、且潜藏着高丽遗民不断反抗火种的焦土。如何治理这片新附之地,选派何人坐镇,成了岁末朝堂上又一桩紧要议题。
这一日,贞观内炭火融融,驱散了窗外的严寒。李治的精神似乎比前两日稍好,正与几位心腹重臣及武媚商议辽东都督的人选。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了兵部呈递的几位候选将领名单上,其中,“薛仁贵”三字赫然在列,且因其新近“三箭定天山”的赫赫威名,显得格外醒目。
“薛仁贵勇冠三军,名震朔漠,正可借其声威,震慑辽东不安分之徒。”李治开口,声音虽仍带着一丝病后的虚弱,语气却颇为坚定,“且其出身寒微,非关陇旧族,若委以重任,悉心栽培,或可成朕之肱骨,为军中注入新血。” 他的意图很明显,欲将薛仁贵这颗骤然升起的将星,安置在辽东这等紧要且易立战功之地,使其远离朝中复杂的派系纠葛,成为完全忠于自己的嫡系力量。这是一步着眼于未来军权布局的棋。
武媚坐于李治身侧,安静地听着,手中捧着一盏热气袅袅的参茶,面上看不出丝毫波澜。待李治说完,她方才轻轻放下茶盏,抬起眼,唇边甚至带着一丝赞同的浅笑:“大家所言极是。薛将军之神勇,确非常人可及,若能坐镇辽东,必能使宵小丧胆,于安抚地方大有裨益。”
她先是肯定了薛仁贵的能力与李治的考量,随即话锋却不着痕迹地一转,如同溪流悄然改道:“然,臣妾思之,漠北虽暂定,铁勒九姓部落虽遭重创,其心未必全然臣服。郑仁泰处置失当,更埋下怨恨之种。此时若将薛将军这等能征惯战、足以威压诸部之骁将,骤然调离北疆,是否……稍欠稳妥?”
她的语气温和,带着探讨的意味,仿佛全然是为帝国北疆的长治久安着想:“契苾何力将军固然持重,然其部族背景,或需薛将军这等纯以勇力慑服胡虏的汉将在一旁,方能相得益彰,使漠北诸部不敢再生异心。不若让薛将军仍在代州历练些许时日,待北疆局势彻底稳固,再行调动,亦不为迟。”
她的话语合情合理,滴水不漏,将“需要勇将震慑漠北”这面大旗扯得猎猎作响,全然掩盖了其下可能存在的、对李治培养绝对嫡系将领意图的警惕与阻挠。她深知军队的重要性,更明白一个完全由皇帝亲手提拔、且对皇后未必有多少敬畏的勇将,若手握重兵,驻扎要地,对未来可能产生的变数意味着什么。
李治闻言,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目光与武媚那平静无波的眼神一触即分。他岂会听不出武媚话中的保留之意?那看似为国考量的建议背后,是对他人事安排权力的某种隐性干预,是对军权布局的悄然角力。
殿内一时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几位重臣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轻易插话。帝后二人在这看似温和的奏对中,已然完成了一次无声的交锋。
最终,李治缓缓将茶盏放回案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没有立刻反驳武媚,也没有坚持己见,只是淡淡道:“皇后所虑,亦有道理。此事……容朕再思之。”
他没有断然否决,但也没有采纳。薛仁贵的调任,就此被暂时搁置。这看似是权衡利弊后的谨慎,实则是帝后之间在用人权柄上的一次微妙试探与僵持。辽东的人事安排,如同一盘未落子的棋,悬在了岁末的空气中,而那执棋的双手,已不再如往日般心意相通。一股寒意,似乎比殿外的风雪更甚,悄然浸润了这暖阁的每一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