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日,大朝会。
贞观殿内外旌旗招展,仪仗森严。在庄重恢宏的礼乐声中,李治接受了文武百官、四方藩使的山呼朝拜。他高踞御座,冕旒垂落,遮住了眼底的疲惫与更深处的思量,展现出大唐天子应有的威严与气度。武媚坐于凤座,同样盛装华服,母仪天下,昨夜那场风波在她脸上未留下丝毫痕迹,唯有那微微扬起的下颌与过于平静的眼神,透露出内里不同寻常的坚冰。
繁琐而盛大的典礼持续了近两个时辰,方才在庄严肃穆的氛围中结束。群臣依序退去,偌大的含元殿渐渐空寂下来,只余下袅袅的熏香与窗外透进来的、映照着雪光的清冷空气。
李治并未急着返回寝殿,也未去往日常理政的贞观殿。他屏退了随从,独自一人,沿着覆满新雪的太液池畔缓缓踱步。厚重的龙靴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这片宫苑难得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昨夜王义方那掷地有声的谏言,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他知道,王义方所言,并非孤例,只是绝大多数人不敢如他这般,在除夕夜宴上公然发难。武媚的权力,确实已然触及了传统礼法与皇权独尊的边界。
他需要武媚的才智,需要她的果决,尤其是在他身体不时抱恙之时。但与此同时,一种强烈的、属于帝王的掌控欲,又让他无法容忍任何可能分薄甚至威胁到他绝对权威的存在,即便那是他曾经最深爱、最倚重的妻子。
“制衡……”他望着太液池冰面上自己孤独的倒影,喃喃自语。光靠贬斥一个王义方,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也解不开他心中的结。他需要更巧妙、更根本的方法。或许,该更着力提拔一些完全忠于自己、且与武媚及其势力没有过多瓜葛的臣子?或许,在某些关键政务上,需要刻意展现自己的独断,重新明确权力的归属?昨夜没有顺势敲打,是顾及场面,但绝不代表他心中没有想法。这场雪,覆盖了宫阙,似乎也催促着他,必须在这白茫茫的天地间,理清一条独属于帝王的、不容他人僭越的路径。
与此同时,昭阳殿内。
武媚也已卸去沉重的朝服凤冠,换上了一身较为轻便的宫装。她没有像李治那样去赏雪,而是独自立于殿阁的窗前,望着窗外庭园中那几株在积雪重压下依旧虬劲挺立的寒梅,目光幽深。
王义方的冒死直谏,与其说让她愤怒,不如说像一盆冰水,让她骤然清醒。她意识到,自己权力的扩张,已经引起了如此强烈的反弹,而这反弹,甚至可能得到了李治内心深处某种程度的默许或纵容。昨日宴上,李治虽斥退了王义方,却未曾对她有半句温言抚慰,也未曾对“干政”之说做出任何明确的驳斥。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呵……”她唇角逸出一丝极淡的冷笑。依靠男人的怜爱与恩宠,终究是镜花水月。昨夜之事,不过是将这残酷的真相,血淋淋地撕开给她看罢了。
她转身,走回书案前。案上,摆放着几份她早已看过、关于来年官员考绩与部分职位空缺的奏报。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而专注,指尖在一份份名单和评语上划过。
恐惧与愤怒无济于事,唯有牢牢握住更多的权柄,构建更稳固的势力网络,才能在这九重宫阙中立于不败之地。李治欲行制衡?那她便要让这“平衡”,最终倒向于她这一边。
她需要更谨慎,也更果断。哪些位置必须安插上绝对忠心于她的人?哪些潜在的盟友可以进一步拉拢?哪些反对的声音,需要借力打力,或寻机剔除?昨夜之事,是一个警告,更是一个契机,促使她必须重新审视、并加速她的权力布局。
昭阳殿内寂静无声,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以及武媚指尖划过纸页的细微沙沙声。她的眼神冷静得可怕,仿佛一位最高明的棋手,正在空无一人的棋盘上,推演着未来无数步的杀伐与争夺。
元日的阳光透过窗棂,将雪光反射进来,映得殿内一片明澈,却照不亮帝后二人心中各自盘踞的深沉机心与渐行渐远的疏离。新雪覆盖了旧迹,仿佛一切都可重新开始,然而某些已然裂开的缝隙,却在这片纯净的白色之下,无声地蔓延、加深。龙朔三年的开端,便在这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元日,悄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