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的动议,如同点燃了两座沉寂火山的引信,释、道两股庞大的势力及其在朝中的代言人,迅速做出了反应,紫宸殿内的争论骤然升级,呈现出错综复杂的局面。
佛教方面:
一位与长安大慈恩寺关系密切的官员,出列陈词,语气虽恭敬,但立场极为坚定:“陛下,佛法东传,仰赖历代先帝护持。僧尼出家,割爱辞亲,乃为求证无上菩提,超脱生死轮回。其礼敬佛法僧三宝,即是上报四重恩(父母恩、众生恩、国王恩、三宝恩),下济三途苦,其功德最终回向君王社稷,保国泰民安。若强令以世俗跪拜之礼事君亲,则混淆世间法与出世间法,恐损僧格,动摇修行根基,亦违背佛祖制戒之本意。且太宗文皇帝等先帝,多礼敬高僧,咨以法要,若强行跪拜,岂非有违先朝优容之德政?”他巧妙地引用了佛教的报恩思想和历代帝王的尊佛传统,将宗教的神圣性与皇权的历史选择捆绑在一起。
道教方面:
作为名义上的国教,道教的反应更为微妙。一位出身道教世家的官员言辞相对委婉,但核心立场同样明确:“陛下,道教素重忠孝,《道德经》有言‘民复孝慈’,《太平经》亦极力推崇忠孝之道。然道教仪轨,敬天法祖,礼拜天尊、星辰,自有其神圣规范。道士虽方外,亦知王法浩荡。然‘致拜’之形式,可否容臣等与道门宗师细细参详,寻一既全君王之尊,又不悖道门之仪的两全之法?若骤然强令,恐伤天下信道之士拳拳向化之心,亦非彰显陛下麟德新政包容万象之气度。”他试图将问题引向技术性的“礼仪形式”讨论,以拖延和软化皇帝的决心,同时暗示强硬手段可能带来的信众离心风险。
朝堂之上,俨然分成了数派:
· 坚决支持派: 以部分正统儒家官员为核心,高举“纲常伦理”大旗,认为皇权至高无上,不容任何形式挑战,沙门道士亦不例外。
· 宗教维护派: 包括与佛寺道观利益攸关的官员、虔诚的信徒官员,他们从宗教教义、历史传统和社会稳定角度出发,反对强制跪拜。
· 骑墙观望派: 更多官员则选择了沉默或模棱两可的态度。他们敏锐地察觉到此事背后复杂的权力背景——这不仅是皇权与宗教权力的博弈,更深层次上,可能还牵扯到帝后之间的微妙关系。在风向未明之前,贸然表态绝非明智之举。尤其是一些通过科举新晋的寒门官员,他们既想迎合皇帝,又不敢轻易得罪势力盘根错节的宗教集团,更不愿在帝后意向未明时站错队。
争论持续了整整一个上午,双方引经据典,各执一词,谁也说服不了谁。支持者无法驳倒宗教神圣性与历史成例,反对者也不敢公然否认君王权威与儒家纲常。整个紫宸殿被一种僵持不下、躁动不安的气氛所笼罩。
李治的脸色随着争论的深入而逐渐阴沉。他预见到会有阻力,但未料到阻力会如此系统化、如此理直气壮。他感到一股无形的墙壁矗立在面前,这墙壁是由根深蒂固的宗教观念、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以及朝臣们闪烁其词的态度共同筑成的。他试图乾纲独断的意志,在这面墙壁上撞得生疼。更重要的是,他注意到,那些平日里在许多事务上颇为活跃的、被视为亲近皇后的官员,在此事上大多保持了耐人寻味的沉默。
佛道之争,表面是礼仪之争,实则是一场关于权力边界与意识形态主导权的暗战。而这场战争的走向,因为一方关键人物的尚未明确表态,而充满了更大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