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工厂要征地的消息,像一股带着化工原料甜腻气味的暗流,在冬日的王家坳悄悄弥漫开来。起初只是村头巷尾的窃窃私语,等到印着红色公章的通知真贴在村委会外墙的宣传栏上时,这股暗流瞬间炸成了惊涛骇浪。
征地的范围,恰好圈进了村北那片靠着老河套的田地,其中,就包括了王家的祖坟地。
王家坳一下子炸了锅。
这一次的“聚集”,不再是婚丧嫁娶的仪式性汇聚,也不是媒人穿梭其间的温情脉脉,而是一场充满了火药味的、利益与尊严的激烈碰撞。王家祠堂,这个平日只在年节和红白事时才打开的场所,第一次在寻常日子里,成了风暴的中心。
王老耿是被人从家里叫到祠堂去的。他赶到时,祠堂前的空地上已经黑压压站了一片人。多是王姓的男丁,也有一些田地同样被划进范围的外姓人。人们脸上混杂着愤怒、焦虑和一种被逼到墙角的激动。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卷烟的味道,还有一股汗液和泥土被体温蒸腾出的、原始的力量感。
“老耿叔!您得拿个主意!”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吼道,他是王老耿的远房侄子,叫王猛,“他们要平了咱的祖坟,这是刨咱的根啊!”
“就是!没了祖坟,往后清明烧纸往哪儿磕头?祖宗们在地下不得安生!”另一个干瘦的老头跺着脚,他是祠堂的常客,负责日常清扫。
“他们说了,给迁坟费,每亩地还有补偿款……”一个微弱的声音试图理性分析,立刻被更大的声浪淹没了。
“那几个臭钱就想买断咱的根?做梦!”
“这是欺负咱王家坳没人了!”
王老耿站在祠堂那两扇沉重的木门前,门楣上“王氏宗祠”的匾额在冬日的惨白阳光下,显得格外凝重。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双深陷的眼睛,缓缓扫过激愤的人群。他看到了熟悉的乡邻,也看到了他们眼中燃烧的、近乎原始的守护欲。这一刻,他感觉自己也成了这祠堂的一部分,成了这片土地的魂,必须站出来,扛起这面旗。
他猛地举起手,嘈杂声渐渐平息。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
“老少爷们儿!”王老耿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在冻土上,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地,是祖宗传下来的地!坟,是埋着咱王家先人的坟!他们今天能平祖坟,明天就能拆祠堂!这事儿,没商量!”
“对!没商量!”人群爆发出雷鸣般的响应。
“咱就在这儿守着!看他们哪个敢动一锹土!”王老耿挥动着粗粝的手掌,“护祖坟,保田地!咱王家的人,不是孬种!”
“护祖坟!保田地!”口号声震天动地,惊飞了祠堂屋檐下栖息的麻雀。
就在这时,王麦收挤进了人群。他是被母亲心急火燎叫回来的。看着眼前这如同古代农民起义般的场景,他心头剧震。父亲的形象,在这一刻仿佛与祠堂那斑驳的墙壁融为一体,古老、固执,却又带着一种悲壮的权威。
“爸!”麦收挤到父亲身边,压低声音,“不能这么硬顶!得走法律程序,去镇上,去县里反映!这么聚众对抗是违法的!”
王老耿猛地转过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老狼:“法?在这王家坳,祠堂就是法!祖宗的规矩就是法!你读了几天书,就知道法?他们仗着有钱有势,就不讲理了!”
“不是不讲理,是要讲方法!这样堵着有什么用?人家机器一来,警察一来,吃亏的还是咱们!”
“方法?你的方法就是当缩头乌龟?看着他们把你太爷爷、爷爷的骨头刨出来扬了?”王老耿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麦收脸上,“滚回你的北京去!这儿没你说话的份!”
父子俩在祠堂前,在众多亲的注视下,剑拔弩张。传统的宗族力量与现代的法治观念,在这片灰黄的土地上,展开了第一次正面“火并”。
与此同时,在村小学那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另一场“聚集”也在悄然进行。
赵小满的办公桌上,摊开着几张土壤检测报告和地图。围着她的,是几个年轻的村民和学校里的老师。气氛同样凝重,但少了几分祠堂前的悲愤,多了一些冷静的分析。
“硬拼肯定不行。”小满指着地图上被标记出的区域,“我托同学做了检测,这块地靠近老河套,地下水丰富,化工厂一旦建成,污染的不是一点半点,是整个村子的水源!”
“那怎么办?老耿叔他们都准备拼命了。”一个年轻老师担忧地说。
“我们有我们的办法。”小满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光映亮了她坚定的脸庞,“我们把检测数据发到网上,找媒体曝光,向环保部门实名举报。我们还可以拍视频,把乡亲们真实的想法,把这片土地的样子,让外面的人都看到!”
她操作着电脑,建立微信群,联系在外地上学、工作的王家坳年轻人,试图织就一张信息的、舆论的网。这是一种全新的“聚集”方式,不再依赖于血缘和地缘,而是依赖于共同的观点和现代的技术。
化工厂那边也没闲着。几天后的清晨,几台挖掘机和推土机,在一群穿着保安制服的人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开到了村北地头。几乎同时,得到消息的王老耿,也敲响了祠堂门口那面闲置多年的破锣。
“铛——铛——铛——”
锣声急促而凄厉,像垂死野兽的哀嚎。王家坳的男人女人们,拿着铁锹、锄头、镰刀,甚至只是顺手抄起的木棍,从四面八方涌来,汇聚成一股更大的人流,冲向村北。
王麦收也被这锣声和人群裹挟着往前跑。他心跳如鼓,血液却有些发冷。他看到父亲王老耿走在最前面,背影佝偻却决绝,像要去完成一场神圣的献祭。
地头上,双方对峙着。一边是钢铁的庞然大物和穿着统一制服的人群,冷漠而有序;一边是黑压压的、拿着原始农具的村民,愤怒而混乱。冬日的寒风刮过空旷的田野,卷起尘土,吹动着人们单薄的衣角,气氛紧张得像拉满了的弓弦。
王老耿正要上前理论,赵小满却带着几个年轻人,举着手机从斜刺里冲了出来,直接挡在了双方中间。
“都别动手!”小满的声音在寒风里有些发颤,但异常清晰,“我们已经把这里的情况,还有土壤和水的检测报告,都发到网上了!县里的融媒体中心也接到了爆料!你们现在强行动工,就是违法行为,全网都会看着!”
她举起手机,摄像头对准了那些挖掘机和保安。几个年轻人也学着她的样子,纷纷举起手机。
保安队长愣了一下,显然没预料到这一出。他试图上前阻拦,小满却寸步不让,镜头死死地对准他。
“拍!让他们拍!”王老耿在后面吼道,他虽然不明白小满具体在做什么,但他感觉到这是一种新的“武器”。
就在这时,王麦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几步冲到小满身边,和她并肩站在一起,直面那些冰冷的钢铁和闪烁的镜头。他什么也没说,但他的行动本身,就是一种表态。
保安队长有些犹豫了,掏出手机走到一边,似乎是在请示。
对峙,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传统的肉体对抗,与现代的舆论威慑,在这片即将被摧毁的田野上,形成了古怪而又充满希望的合力。
王老耿看着儿子和赵小满并肩而立的背影,看着那些举起的、小小的手机屏幕,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以及……一丝更为复杂的情绪。
这场“火并”,没有预想中的血肉横飞,却在无声处,改变了力量的格局,也悄然改写着某些人与人的关系。风还在刮,尘土依旧飞扬,但某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