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皇城郊外这片荒野唯一的主人。
它卷起干燥的尘土,吹过枯黄的草根,发出的呜咽声像是亡魂的低语。天空被一层铅灰色的云翳笼罩着,压得很低,让本就萧瑟的景致更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沉闷。这里是皇城的垃圾倾倒场之一,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在这片死寂的土地中央,一个巨大的法阵已经彻底失去了光芒。那些曾经篆刻在地面上、由珍贵灵材绘制而成的符文,此刻黯淡无光,其中几处核心节点更是被一股蛮横的力量炸得焦黑,地面崩裂开数道丑陋的伤疤,仿佛大地被人狠狠地划了几刀。
这就是神殿设在城外的总追踪法阵,如今,它成了一具冰冷的尸骸。
玄寂大祭司就站在这具尸骸旁边,他身上那件绣着镇魂神纹的黑色神袍,被荒野的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已经在这里站了整整一个时辰,一动不动,如同一尊由仇恨与冰霜凝固而成的雕像。他周身的气息是如此可怖,以至于连不知疲倦的风在靠近他三尺之内时,都仿佛被冻结,变得迟滞起来。
“噗通。”
一声闷响,鸦卫指挥使燕破重重地跪倒在玄寂面前,额头深深地抵在满是砂砾的土地上。他引以为傲的黑色劲装上,沾满了下水道的污秽与干涸的血迹,显得狼狈不堪。
“大祭司,属下……无能。”
燕破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尽的屈辱与不甘,“顾长生狡猾异常,他……他利用一种前所未见的诡计脱困了。那是一种能模拟‘原罪业力’波动的迷雾,我们的追踪法器……全被废了。”
玄寂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低头看他一眼。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法阵中心那道最深的裂痕。
裂痕。
多么刺眼的词。它出现在神殿的法器上,出现在朝堂的秩序上,如今,更出现在了他对这个世界绝对的掌控感之上。
燕破感到一股山岳般的压力笼罩在自己身上,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知道大祭司的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要可怕。他硬着头皮,继续汇报道:“我们的人,被他制造的虚假业力信号耍得团团转,甚至……甚至有几人因贸然攻击虚影而神魂受创。对方对神殿的追踪逻辑了如指掌,这是一场……针对我们的,蓄谋已久的伏击。”
“蓄谋已久……”玄寂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很轻,却比荒野的风还要冷,“一个初来乍到的界外之人,如何能对神殿的秘法了如指掌?温如玉……逆火社……还有,陛下……”
他缓缓念出这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都让周围的空气温度再降几分。
燕破的身躯颤抖得更厉害了。
玄寂缓缓抬起右手,一枚用于紧急联络的传讯玉符在他掌心浮现。玉符上,代表着神殿内部数个关键部门的灵光正在急促地闪烁着,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令。
他第一次,对一个凡人,产生了一种名为“挫败”的情绪。
这不是力量上的碾压,而是一种智识上的、布局上的、仿佛被更高维度存在俯视般的羞辱。顾长生的手段,已经超出了他对这个世界“异端”的认知范畴。那不是修士的术法,更像是一种……规则层面的戏弄。
咔嚓。
一声脆响,那枚价值连城的传讯玉符,竟被玄寂硬生生地捏成了齑粉!白色的粉末从他的指缝间簌簌落下,被风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放弃了下达任何指令。因为在“眼睛”瞎了之后,任何盲目的搜捕都只会是徒劳,只会沦为那个男人新的笑柄。
“他脱困了。”玄寂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这次,算计得漂亮。”
燕破闻言,浑身一颤,他知道,这是大祭司对自己无能的最终宣判。
“传我命令,”玄寂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封锁所有与逆火社相关的线索,将所有力量收回神殿。从今日起,对顾长生的威胁等级,提升至最高。重新审阅所有关于‘界外之人’的古籍,我要知道,这种‘无业力’的怪物,到底是什么东西!”
“是!”燕破如蒙大赦,重重叩首。
玄寂不再理会他,只是缓缓转身,望向那被铅云笼罩的皇城轮廓。他的眼神穿透了厚重的城墙,仿佛要将那个藏在深宫中的身影,连同庇护她的那个男人,一同钉死在视线之中。
远在千里之外的神殿圣山,静室之内。
檀香袅袅,光线柔和。
女帝之师墨清漪,正静静地坐在窗边。窗外是云海翻涌,圣山巍峨,景色壮丽,但她的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一切,落在了遥远的、凡俗的皇城方向。
她的手指,正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胸前佩戴的一枚吊坠。
那是一块碎心琉璃。内部天然的裂纹,在柔和的光线下,折射出迷离而哀伤的微光,像一颗破碎的心脏,仍在顽强地跳动着。
忽然,她摩挲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一丝极淡的、凡人无法察觉的法则波动,从皇城的方向传来,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湖面,荡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那波动中,带着一丝混乱,一丝终结,以及一丝……狡猾的、超脱于此世规则之外的韵味。
“结束了么……”她轻声自语,声音空灵,仿佛与这静室的檀香融为一体。
作为神殿中少数能触及“天心碎裂之殇”核心秘密的人,她对这个世界的法则运转,比玄寂有着更深刻的理解。她知道玄寂的追踪法阵有多么强大,那是建立在“万古承罪之契”这个世界基石之上的力量,任何身负业力者,都无所遁形。
可顾长生,偏偏是个例外。
一个没有原罪的“变量”。
玄寂将他视为必须清除的“病毒”,但在墨清漪看来,他更像是一剂从未被尝试过的“猛药”。
「以一种能完美模拟‘业力’的手段,来对抗真正的‘业力’追踪……这就像是用火焰的倒影,去扑灭了真正的火焰。」墨清漪的眼眸中,闪烁着智慧与沉思的光芒,「这等手段,闻所未闻。他不仅在搅动朝堂的风云,更是在……撬动这个世界法则的基石。」
她隐约感觉到,曦夜对顾长生的庇护,或许并不仅仅是出于一个女人对爱人的偏袒。那更像是一种……绝望中的本能。当整个世界都告诉你,你唯一的宿命就是作为“薪柴”被燃烧时,一个突然出现、告诉你“你可以不用死”的人,他本身,就是超越一切的希望。
手指再次抚过碎心琉璃那冰凉而粗糙的裂痕表面。
「那对试图炼化‘天心’的道侣,最终因世界的排斥而失败……如今,这个界外之人,是否能走通另一条路?」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种子,在墨清漪的心中悄然落下。
她缓缓闭上眼睛,不再去感知外界的任何波动。
棋局,已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与此同时,皇城外百里的一处隐秘山谷中。
顾长生重重地躺倒在一张简陋的行军床上,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骨头,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
身下的床板很硬,头顶的营帐也很粗糙,空气里还带着山林间夜里的湿冷气息。但这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松弛与安宁。
劫后余生的释然,如同温暖的潮水,冲刷着他每一寸疲惫的神经。
为了布置那个针对鸦卫的陷阱,他与洛清寒带领的逆火社成员,在肮脏的下水道里不眠不休地奔波了两天两夜。每一次计算迷雾弹的安放位置,每一次规划撤退的路线,都耗费了巨大的心神。
他终究只是个凡人,一个精神力强大些的凡人。这场高强度的博弈,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精力。
但,值得。
他成功地从那张天罗地网中钻了出来,并且斩断了猎犬最敏锐的嗅觉。他为自己,也为曦夜,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时间。
就在他迷迷糊糊,即将坠入梦乡之时,一股极其细微的、带着一丝清冷兰香的暖流,毫无征兆地从他贴身存放的一枚龙形玉佩中逸散出来,缓缓地、温柔地,渗入他的四肢百骸。
那股暖流所过之处,所有的疲惫与酸痛,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消融。紧绷的神经被抚平,混沌的脑海也变得清明起来。
顾长生瞬间清醒,他有些惊讶地坐起身,握住了胸前那枚温热的玉佩。
这是临行前,曦夜亲手为他戴上的。她说,这是皇室秘传的“同心玉”,只要相隔不远,便能感知彼此的安危。
原来……不止是感知安危这么简单。
她一直在看着自己。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用她的方式,默默地治愈着他的疲惫。
一股暖意,从心底最深处涌起,瞬间驱散了这山谷中所有的寒冷。
而在那座冰冷、空旷,仿佛永远没有活人气息的女帝寝宫内。
凰曦夜正端坐于窗前,她的面前,悬浮着一面水镜,镜中清晰地映照出顾长生在营帐内坐起身的画面。
她的脸色依旧清冷,看不出任何情绪。
但当她看到顾长生脸上那抹混杂着惊讶与安心的表情时,她那万年冰封的、宛如琉璃雕琢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勾起了一抹弧度。
那笑意极淡,如冬日暖阳下,初雪消融时那一闪而逝的水光。
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
顾长生成功脱险的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看不见的地方掀起了滔天巨浪。玄寂的震怒,墨清漪的沉思,以及女帝唇边这一抹极淡的微笑,都预示着这颗来自界外的顽石,已然在死寂的世界之湖中激起了层层涟漪。
更深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