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堡内外,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氛在交织弥漫。
堡墙之外,血战后的肃杀尚未完全散去,巡逻的骑兵眼神依旧警惕,提防着北元可能的报复。而堡内,尤其是那片被划为“试验田”的区域,却笼罩在一种小心翼翼的、充满期盼的氛围中。土豆块茎、玉米种子、红薯藤蔓已然入土,如同埋下了金色的希望,牵动着朱元璋、耿炳文乃至许多知晓内情的将士的心。
林奇几乎每日都会来到田边,仔细观察土壤墒情、幼苗的长势。他根据记忆中的知识,指导老农们间苗、除草、培土,每一项指令都细致入微,甚至显得有些苛刻。老农们起初不解,但执行起来却不敢有丝毫马虎。
然而,就在幼苗陆续破土,抽出嫩绿的新芽,一切看似顺利之时,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在某个深夜悄然降临。
翌日清晨,当负责看守试验田的老农像往常一样来到田边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屁股瘫坐在地!
只见原本生机勃勃的幼苗,此刻东倒西歪,大片大片地被人用脚恶意践踏,嫩叶破碎,茎秆折断!更有甚者,一些被刨开的土坑显示,底下的种薯和种子竟被挖走窃取了!
试验田,被破坏了!
消息如同瘟疫般迅速传开。耿炳文闻讯,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看到田间的狼藉,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将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这可是陛下亲自交代、关乎边军未来、甚至关乎国运的头等大事!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如此纰漏!
朱元璋正在用早膳,听到蒋瓛的低声禀报,手中的粥碗“啪”地一声摔得粉碎!老皇帝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周身散发出如同实质的恐怖杀意!他猛地站起身,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直奔试验田而去。
田边,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守卫的士兵跪了一地,瑟瑟发抖。耿炳文跪在朱元璋面前,叩头请罪,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臣罪该万死!臣罪该万死!”
朱元璋胸口剧烈起伏,目光扫过那片被摧残的幼苗,如同受伤的猛兽,从牙缝里挤出冰冷的声音:“查!给咱一查到底!咱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动咱的命根子!查不出来,你这总兵也别干了,自己去诏狱报到!”
“是!是!”耿炳文磕头如捣蒜,爬起来就要去抓人严刑拷打。
“且慢。”一个冷静的声音响起。林奇不知何时也赶到了,他蹲在田埂边,正仔细查看着那些被破坏的植株和泥土,脸上虽然凝重,却不见多少慌乱。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林爱卿,你……”朱元璋看向他。
林奇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沉静:“陛下息怒,耿将军暂请冷静。贼人既然选择夜间破坏,必有预谋,严刑拷打恐难见效,反而可能打草惊蛇,或屈打成招。”
他走到一片被践踏的幼苗旁,指着地面的痕迹:“陛下,将军,请看。贼人虽极力掩饰,但脚印深浅、步幅间距却留有痕迹。从此处开始,脚印较深,步幅较乱,显示贼人初入田时,心情紧张,动作急促。”
他又指向几处被挖掘的土坑:“再看此处挖掘痕迹。所用并非专业农具或军械,更像是随手找来的木棍或断刀,挖掘手法生疏,且只窃取了部分种薯,可见其目标并非全部毁灭,更可能是窃取良种,兼带破坏,扰乱视线。”
最后,他走到田埂边缘,在一处不易察觉的泥地上,指着一个模糊的印记:“此处泥土稍湿,留下了半个相对清晰的鞋印。此鞋印纹路特殊,并非军中专用的制式靴底,也非普通农户的草鞋麻鞋,倒像是……城里人穿的千层底布鞋,且右脚后跟外侧磨损严重,此人走路应有轻微外八字。”
随着林奇条分缕析的讲解,朱元璋和耿炳文的怒火渐渐被惊愕所取代。他们顺着林奇的手指看去,那些原本在他们眼中杂乱无章的破坏现场,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幅无声的画卷,清晰地勾勒出了作案者的行动轨迹和部分特征!
这……这是断案如神的老刑名也未必能如此迅速洞察的细节!林奇不仅懂医懂农,竟还精通这等勘察之术?!
“陛下的意思是……”耿炳文下意识地用上了敬语。
“这不是外敌所为。”林奇断然道,“北元鞑子若要破坏,大可纵火焚烧,或大面积毁坏,不会如此琐碎,更不会费力窃取种薯。此乃内鬼所为!且此人并非军中老卒,对农事并不熟悉,穿的是民间布鞋,右脚有旧患,身份……很可能混在近日入堡的民夫、商队,或是军中的文吏、工匠之中。”
他这番基于现场痕迹的推理,逻辑严密,指向清晰,瞬间将排查范围缩小了无数倍!
朱元璋眼中的怒火已经化为骇人的精光,他死死盯着林奇:“林爱卿,你确定?”
“臣有七成把握。”林奇笃定道,“请陛下和耿将军立刻暗中排查近日所有出入堡寨的非战斗人员,以及军中所有符合右脚有疾、穿千层底布鞋特征之人!重点询问昨夜行踪!同时,严密监控所有可能藏匿或转移种薯的地方!”
“好!就按林爱卿说的办!”朱元璋毫不犹豫,立刻对耿炳文和蒋瓛下令,“听到没有?立刻去查!要暗中进行,不得打草惊蛇!”
“末将(卑职)遵旨!”耿炳文和蒋瓛精神大振,有了如此明确的方向,查起来就容易多了!两人立刻分头行动。
锦衣卫和军中的斥候好手被秘密调动起来,按照林奇提供的特征,如同篦子梳头一般,对堡内相关人员进行了悄无声息的严密排查。
气氛再次变得紧张起来,只是这一次,紧张中带着一种猎手搜寻猎物的精准和冷冽。
林奇也没闲着。他再次仔细检查了那些被窃取的种薯坑,甚至用手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轻嗅。忽然,他眼神一凝。在一处土坑边缘,他发现了几根极细微的、不同于作物和周围环境的动物毛发,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特殊的腥膻气味。
“蒋指挥,请过来一下。”林奇叫来了蒋瓛,将毛发递给他,“找几条好的猎犬来,闻一闻这个味道。另外,查一查堡内或者最近来的商队里,谁身上或者住处有类似的腥膻味,或许是羊膻味,但又有些不同。”
蒋瓛虽不解其意,但对林奇已是无比信服,立刻照办。
排查进行了一个多时辰,几条线索逐渐汇聚。
耿炳文那边报来:堡内一名负责记录粮草文书的书记官,前日因搬运物品扭伤了右脚,走路略有跛行,且有人见他穿过千层底布鞋。但其自称昨夜一直在房中睡觉,有同舍之人作证(但同舍之人睡得很死)。
蒋瓛这边也有收获:猎犬对那毛发和气味反应剧烈。经查,近日有一支来自河套地区的商队入堡交易皮货,他们携带的货物中有一种漠北特有的沙狐皮,其毛发和气味与林奇发现的基本吻合。而那商队中,恰好有一名伙计前两日帮忙卸货时砸伤了脚!
“河套地区的商队?沙狐皮?”朱元璋眼中寒光一闪。河套地区此时正处于明朝和北元势力的拉锯地带,情况复杂。
“将那书记官和商队伙计,还有商队头领,全部‘请’过来!分开问话!”朱元璋冷声下令,帝王心术此刻展露无遗。
很快,三人被分别带到了不同的房间。
对那书记官的询问起初很顺利,他对答如流,显得很委屈。但当蒋瓛突然诈他一句:“你昨夜子时三刻,并非在房中吧?有人见你从试验田方向回来!”那书记官脸色瞬间惨白,冷汗直流,虽然嘴上还在否认,但神态已彻底出卖了他。
而对那商队伙计的询问则更加直接。蒋瓛让人牵来了猎犬,那猎犬一进屋就冲着伙计狂吠不止。伙计吓得魂飞魄散,又见锦衣卫拿出了从他床下搜出的、还沾着泥土的几块土豆种薯,顿时瘫软在地,磕头求饶,很快便竹筒倒豆子般全部招了。
原来,这商队确是受北元秘谍控制,潜入大明边境不仅为打探消息,也伺机进行破坏。他们得知明朝皇帝亲临边镇,还搞什么神秘试验田,便觉蹊跷,于是买通了那名因受伤而心生怨愤、又欠了赌债的书记官,让其里应外合,趁夜破坏试验田,并窃取一些“奇特的种子”带回漠北研究。那书记官负责引开巡逻哨和制造动静,商队伙计则下手破坏盗窃。
案情大白!
朱元璋气得脸色铁青,当即下令:“将那吃里扒外的狗东西凌迟处死!商队所有人,以通敌罪论处,全部斩首!首级挂于堡门示众!蒋瓛,给咱顺着这条线,继续深挖!”
“臣遵旨!”蒋瓛领命而去。
处理完叛徒,朱元璋和耿炳文看着那片被破坏的试验田,又是心疼又是后怕。
“林爱卿,多亏了你啊!”朱元璋重重叹了口气,“若非你心细如发,洞察秋毫,咱这心血就白费了!这些种苗……可还能挽救?”
林奇走到田边,仔细检查了那些被踩踏的幼苗,又看了看被窃后留下的坑洞,沉吟片刻道:“陛下放心。贼人主要目的是窃种和制造恐慌,破坏并非彻底。大部分幼苗只是茎叶受损,根系未坏,精心养护,尚能恢复。被窃的种薯数量不多,不影响大局。只是……”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严肃:“此事也给我们提了个醒。高产作物乃国之重器,必引四方觊觎。往后种植、推广,需更加谨慎,保密与护卫工作,必须万无一失。”
“咱知道了。”朱元璋深深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往后此类作物,皆按军国机密处置!耿炳文,加派双倍人手,日夜看守试验田!再出纰漏,提头来见!”
“末将遵旨!”耿炳文连忙应下,心中对林奇的敬佩已无以复加。今日之事,林奇展现出的已不仅仅是医术和农学,更有那堪比神断的勘察推理之能!
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在林奇科学般的刑侦手段下,迅速被化解。
试验田的幼苗在经过精心照料后,大部分重新挺立了起来,焕发出顽强的生机。
而经此一事,朱元璋对高产作物的重视程度和保密级别,提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林奇“国士”的形象,也更加深入人心。
他不仅能救人、能强军、能增产,还能在迷雾中精准地揪出鬼蜮宵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