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械一厂!全都是机械一厂的职工!马有为、赵刚、段梅……这些名字他太熟悉了!
刚才那个带头妇女也一边写一边补充道:“我侄子叫吕少安,也是原来机械一厂的工人,小伙子肯干,现在也提了小组长……”
“轰——!”
瞿子龙的脑海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巨响过后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他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那个正在纸上艰难书写名字的妇女脸上,随即缓缓扫过面前每一张因担忧而扭曲、因岁月而沧桑的面孔。
一股冰冷的寒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心底最深处、从那些被刻意遗忘的记忆碎片中疯狂涌出,瞬间窜过脊椎,直达天灵盖!他浑身的汗毛根根倒竖,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他!
吕少安、段梅、赵刚、马有为、徐少安!
是这五个人!竟然会是这五个人!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无数纷乱、模糊却又带着特定时代烙印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
他想起来了!这五个人,都是当年从四面八方涌回清江的知青,带着一身与这个小县城格格不入的桀骜和迷茫,被塞进了机械一厂。
大姐的同学吕少安是他们的头儿。
在那个混乱的年月,返城知青就像无根的浮萍,为了自保,也为了争一口饭吃,拉帮结派、打架斗殴是常态。
这五个人,就是厂里有名的“刺头”,上班时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还算规矩,一下班,立刻换上那时最“时髦”的行头——红背心一定要扎进裤腰,军绿色外套永远披着,露出胳膊上歪歪扭扭的“忍”字或龙虎纹身。
段梅一个姑娘家,留着比男人还短的头发,说话办事风风火火;
另外四个男的,却偏要留几乎遮住眼睛的长发,走路晃晃悠悠,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挑衅和满不在乎。
那时的瞿子龙,家境极端贫寒,背负着一大家子的生计,活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从心底里厌恶这种“不务正业”、“流里流气”的做派,觉得他们给工人阶级丢脸,平时总是敬而远之。
只是吕少安,因为大姐的关系,见面就会跟他开玩笑,说什么“当初要是脸皮厚点追你姐,现在就是你正经姐夫了”,
瞿子龙也只是尴尬地笑笑,从不接茬。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讽刺。当他爷爷第一次到医院打针,急需三十块钱救命,他刚好遇到五人,不知道什么心理,就对吕少安开口了,
而这个他平时避之不及的“混混”,想都没想就从兜里掏出了皱巴巴的三十块钱塞给他,还说:“拿着,我是你准姐夫,这算什么事儿。”
第二次,母亲哭瞎了眼需要手术,一百六十块的巨款,又是吕少安,吆喝着让其他四人把身上的钱全凑了出来,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后来省吃俭用还了钱,心里感激,却依然因为骨子里的那点清高和现实的压力,主要是怕被牵连,怕耽误养家,刻意保持着距离。
最让他刻骨铭心的,是前世1985年10月,父亲突发急病,医院开口就要三百块押金才肯抢救。那时他家早已山穷水尽,他跪下来求医生都没用。
绝望中,他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找到了吕少安。听完他的哭诉,吕少安什么也没说,皱着眉头转身就走了。
那一刻,瞿子龙的心沉到了谷底,以为这次终于碰了壁。
却没想到,深夜时分,吕少安带着段梅等四人,悄悄来到医院,将一沓厚厚的、散发着烟味和汗味的零钱塞到他手里,整整四百块!
依旧没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消失在医院的走廊尽头。
那一夜,父亲的命保住了。而四百块钱,在上辈子,他直到九十年代才还清。
可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他觉得亏欠,却一点不觉得沉重,因为他总是忙不完的事情。
重生归来,他手握巨量财富,执掌集团,改变了无数人的命运。
他记得重组清江机械公司的时候,就跟刘启、芮齐艳、杨再凯三个厂长交代,记得改善全厂职工的待遇,却独独……独独“忘记”了这五个在他最卑微、最绝望时,一次次毫不犹豫伸出援手的人!
而三位大厂长所谓的“照顾”,不过是循例给他们提了个班组长,涨了点工资,或许这在他们看来这已经是天大的恩赐,
而他自己还一直以为自己已经偿还当年那几百块钱的“人情”了。他甚至在心里为自己的“念旧”和“大方”感到一丝得意。
他从未真正走进他们的生活,从未想过他们是否还有困难,从未问过他们是否需要更多的帮助。他在酒会上挥金如土,在谈判桌上运筹帷幄,却吝啬于给这五位恩人一个真诚的拥抱,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他潜意识里,或许还残留着前世那种对他们“身份”的疏远,认为给他们一份稳定的工作和不错的收入,就是最好的报答。
直到此刻,直到听到他们的名字从这些苍老的、焦急的家属口中说出,直到意识到他们因为维护他瞿子龙和龙华集团而身陷囹圄、生死未卜时,他才如同被一道闪电劈中,幡然醒悟!
他很想给自己两个嘴巴子,内心悲怆嘶吼:“我瞿子龙自己是何等自私!何等的忘恩负义!何等的眼瞎心盲!”
他们一次次救他于水火,他却在他们可能面临灭顶之灾时,浑然不觉,甚至还在为自己取得的“成就”而沾沾自喜!
想到吕少安那带着戏谑却真诚的笑容,想到段梅那风风火火下的仗义,想到他们可能正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遭受拷打、逼问,甚至……瞿子龙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巨大的愧疚、自责、后怕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