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驾崩前，养心殿里终日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龙涎香也压不住的生命流逝的腐朽气息。
他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曾经锐利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浑浊不堪，面色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
整个人瘦得仿佛脱了形，明黄色的寝衣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剧烈的咳嗽不时撕裂殿内的沉寂，每一次都仿佛要耗尽他最后一点心力。
宜修如今已经是前朝后宫人人称颂的贤良皇后，穿着一身庄重的明黄色旗装，坐在皇帝的床边。
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与担忧，手中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用小银勺轻轻搅动，却并未急着喂给皇帝。
她的目光，偶尔会掠过榻边垂手侍立年纪快要满九岁的六阿哥弘宴，那孩子穿着小小的亲王服制，脸上带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早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皇上，再用些汤药吧，您一定能好起来的。”宜修的声音温柔中带着点哽咽，看起来像是爱惨了皇帝。
皇帝费力地摇了摇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艰难地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刚让苏培盛传进宫的几位重臣——张廷玉、庄亲王允禄、大学士鄂尔泰。
三人见皇帝似是有所指示，立刻躬身近前行礼。
“朕……朕的命数，怕是要到了。”皇帝的声音微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挤压出来，“传朕旨意：皇四子弘历，性情急躁，喜怒形于色，非人君之度；皇五子弘昼……荒唐顽劣，不堪大任……”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小小的身影上，带着一种糅合了期许与慈爱的复杂光芒：“朕之六子承亲王弘宴，乃皇后嫡出，年幼聪慧，品性……贤良，朕……决意，于今日，传位于皇六子弘宴！”
尽管早有预感，张廷玉等人还是心头一震，齐刷刷跪倒在地：“臣等谨遵圣谕！”
皇帝喘了几口粗气，目光转向宜修，变得更加深沉难辨：“皇后……乌拉那拉氏，身为皇帝生母，贤良淑德，深明大义……”
“朕去后，令乌拉那拉氏为为圣母皇太后，在新帝成年亲政之前，垂帘听政，总揽……全局，护佑幼主，稳定朝纲！”
宜修立刻放下汤药，跪倒在榻前，声音哽咽，带着无比的坚定：“臣妾……遵旨！定不负皇上重托，竭尽全力，辅佐宴儿，护我大清江山永固！”
她低下头，额头触及冰凉的地砖，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光芒。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天。
皇帝微微颔首，又看向三位重臣，气息愈发急促：“张廷玉……允禄……鄂尔泰……尔等三人，皆为朕之股肱，朝廷柱石……朕命尔等为顾命大臣，与太后……共同辅政，匡扶幼主……若遇大事不决，当……当以太后之意为尊……”
“臣等领旨！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三人再次叩首，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回荡。
交代完这最要紧的国事，皇帝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下去，胸口剧烈起伏，脸色灰败得更厉害。
他挥了挥手，示意大臣们和懵懂的弘宴先行退下。
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烛火跳跃着，将皇帝枯槁的面容映照得明明灭灭。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宜修以为他已经昏睡过去，他才又缓缓睁开眼，目光失焦地望着明黄色的帐顶，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字字敲在宜修心上。
“小宜……朕……朕知道，这些年，你也……不容易。”他顿了顿，一阵剧烈的咳嗽后，才继续道，“这些年……后宫，前朝……你费心了。”
宜修垂下眼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与委屈：“皇上言重了，臣妾……分内之事。”
“弘宴……还小，”皇帝的目光艰难地转向她，带着一种临终前的审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你要……好生教导，莫要……莫要让他，成了汉献帝……你……亦非武则天。”
宜修的心猛地一紧，指甲瞬间掐入了掌心，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温顺哀戚的模样：“皇上！臣妾不敢！臣妾对皇上，对大清，忠心可鉴！弘宴是臣妾的命根子，臣妾只会盼着他好，绝无半点非分之想！”
皇帝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伪，最终，他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声音愈发微弱：“但愿……如此。”
“往后，善待……善待孩子们，你也是他们的嫡母，公主们……她们……也不容易……还有……弘时，他虽鲁莽……但无大恶……又已出继……”
“臣妾明白。”宜修低声应道。
“还有……”皇帝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与执念，“朕……朕走后……将朕……与你的姐姐……纯元皇后……合葬……她一个人在泰陵……太寂寞了……”
听到“纯元”二字，宜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心底那根埋藏最深的刺，仿佛又被狠狠扎了一下。
她本想拒绝皇帝的！凭什么！凭什么都要要死了还要拿姐姐来给自己添堵！
但是……
算了！
活人何必和死人多做计较呢！
她很快柔顺地俯下身，用无比哀婉真诚的语调说：“皇上放心，臣妾……都记下了，定会遵照您的意思，让您和姐姐……团聚，姐姐若知皇上如此念着她，九泉之下，也必是欣慰的。”
得到这句承诺，皇帝紧绷的神情似乎松弛了一些，他喃喃道，像是在对宜修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对那个早已逝去的幻影说：“菀菀……朕……来了……”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终，归于沉寂。
那只一直微微抬起试图抓住什么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搭在明黄色的锦被上。
养心殿内，烛火依旧跳动，只是那龙榻之上，再无生息。
殿外，秋风呼啸，卷起满地落叶，预示着又一个时代的更迭，一场新的风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