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宇关于老年共病管理的构想还在院内缓慢酝酿,一股更宏大、更迅猛的政策浪潮已扑面而来——国家层面关于推动“紧密型城市医疗集团”和“县域医共体”建设的指导意见正式出台,力度空前,目标明确:构建分级诊疗新格局,实现优质医疗资源下沉和区域医疗服务的同质化、一体化。
一时间,林江县医疗卫生系统如同被注入强心剂,各种会议、研讨、调研密集展开。曾经由陆宇和苏媛等人艰难探索的“医院-社区联动”,瞬间被提升到了全县医疗改革的战略高度。他们之前提交的改进方案,以及陆宇那份尚在讨论中的老年共病管理中心构想,都成了医共体建设方案中备受关注的核心参考。
机遇伴随着巨大的压力。陆宇被抽调进入县医共体建设专家指导组,负责牵头制定慢性病分级诊疗和连续性服务的管理路径。这意味着他不仅要完成科室的本职工作,还要投入大量精力参与顶层设计,协调医院与多个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乡镇卫生院之间的关系,梳理和优化转诊流程、信息共享机制和绩效考评方式。
工作量的激增,对他本就需要精细管理的身体提出了严峻挑战。连续的会议、调研和方案撰写,让他服药后的有效工作时间变得紧张,有时在重要的协调会上,他能感觉到药效正在减退,手指在桌下难以控制地微微蜷缩、伸展,试图对抗那股逐渐增强的僵硬感。他不得不更加严格地规划自己的日程,确保在关键场合能处于最佳状态。
一天,他带队去青石镇卫生院调研,实地了解基层在承接上级医院下转患者时面临的实际困难。王院长和几位乡医、村医围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诉说着:
“陆医生,你们大医院的检查报告我们有时候看不太懂,也不敢随便调整方案。”
“有些病人从你们那儿回来,带了新药,就把我们之前开的药停了,也不告诉我们,出了问题又来找我们。”
“信息化是个大问题,你们的系统和我们不联通,患者信息传不过来,我们管理起来像瞎子摸象。”
……
问题具体而琐碎,却个个都切中要害。陆宇认真记录着,心中明了,医共体建设的关键,不在于文件写得多么漂亮,而在于能否打通这“最后一公里”,解决这些实实在在的梗阻。
调研结束,返回县城的车上,陆宇感到一阵熟悉的疲惫和僵硬袭来。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悄悄活动着发僵的手指。坐在旁边的周苒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默默地将一瓶水拧开,递到他手边。
“陆老师,您没事吧?”她轻声问。
“没事,有点累。”陆宇接过水,喝了一口,没有多言。他早已学会不在人前显露脆弱,尤其是在这些视他为依靠的年轻后辈和基层同行面前。
然而,挑战接踵而至。医共体建设触及了固有的利益格局和思维定式。医院内部,有医生担心下沉资源会削弱本院实力,影响自身业务发展;社区和乡镇卫生院,则有人担忧能力不足,无法承担更复杂的医疗任务,或者担心在医共体中被边缘化。协调会上,不同立场、不同角度的争论时有发生。
一次关于药品目录统一的讨论会上,一位资深的临床科室主任就激烈反对将某些价格较高的慢性病用药下沉到基层:“基层用药管理不规范,出了问题谁负责?而且,这些药放在我们医院,也是重要的收入来源!”
陆宇耐心解释:“主任,医共体是‘一家人’,目标是让患者更方便、更经济地获得规范治疗。基层用药不规范,我们可以通过培训、制定用药指南和加强监管来解决,不能因噎废食。至于收入……长远看,把常见病、慢性病管理好在基层,才能让我们大医院更专注于急危重症和疑难杂症,这才是更可持续的发展模式。”
他的理由充分,态度诚恳,但改变根深蒂固的观念并非易事。
推动变革的阻力,叠加自身疾病的困扰,让陆宇有时也会感到身心俱疲。一天深夜,他还在书房里修改一份给县卫健局的汇报材料,右手因为长时间握笔和敲击键盘,僵硬酸痛感格外明显。他放下笔,用力揉搓着右手,看着窗外寂静的夜色,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独和无力感悄然蔓延。
苏媛端着一杯热牛奶走进来,轻轻放在他手边。
“还在忙?”她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和揉搓右手的动作,心疼地问。
“嗯,这份材料明天要交。”陆宇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一丝少有的沮丧,“有时候觉得,推动一件事,比做十台手术还难。”
苏媛走到他身后,双手轻轻按在他的太阳穴上,为他揉着:“我知道。但你想啊,以前你和我在社区搞试点,就我们几个人,现在呢?是整个县都在动。虽然难,但方向是对的,潮水已经来了。”
她的话像一阵温柔的风,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阴霾。是啊,潮水的方向已经明确,他们不再是孤军奋战。虽然过程充满艰辛,但每解决一个具体问题,每打通一个梗阻环节,就意味着有更多的患者能因此受益。
他重新拿起笔,感受着苏媛指尖传来的温暖和力量,继续伏案工作。他知道,自己正站在医疗改革浪潮的潮头,或许会被浪花打湿衣襟,或许会感到步履维艰,但他不能,也不会后退。因为这片浪潮奔涌的方向,与他内心所追求的——让更优质、更可及的医疗服务惠及每一位普通百姓——完全一致。
他的个人命运,与时代的洪流,再次紧密地交织在一起。这一次,他不仅要作为医者去救治个体,更要作为改革者,去参与塑造一个更美好的医疗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