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尺落了空。
我手还悬在半空,指尖残留着青玉的温意。那四字已刻进天地骨血,黑水凝墨,律令成形,可这身骨头却像被抽干了筋,连抬根手指都费劲。
七柄剑围我而立,锈皮剥了一半,光从裂缝里渗出来,暖烘烘地贴着我的后背。我想动,动不了;想喘,气卡在胸口,像是刚跑完十里山路,又被谁塞了块烧红的铁进去。
风来了。
不是从天上刮的,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带着点野花的香,还有铜钱特有的腥气。百名孩童不知何时已站定四方,脚尖朝内,围成一个圈。他们手里捧着的野花突然离枝飞起,花瓣一片没落,全浮在空中。铜钱也飞了,叮当乱响,像过年时铺子里撒的压岁钱,打着旋儿往高处去。
我眼皮重得抬不起来,只能看着那些铜钱和花瓣在头顶盘旋,一圈又一圈,越聚越多,最后竟排成了三重环阵——上圆如天,下阔似地,中间一环正对着我的心口。
阵眼。
这阵没人教他们摆,也没人下令,是他们自己走过来的,手里的东西自己飞上去的。我忽然觉得好笑,二十七年当铺掌柜,收过命当、魂契、断指、残梦,就没收过这么齐整的“心意”。
可笑完,眼眶却有点发热。
就在这当口,北面一道黑影浮现,铠甲残破,肩头裂开一道口子,隐约还能看见蓝光在脉络里游走。赵无锋的残魂从令牌中挣出,单膝跪地,右手按在虚空中,像是还在执掌镇魂司的印信。
东侧风起,青衫一角掠过瓦砾,司徒明从戒尺中踏出,右眼的琉璃镜片碎了一角,星河纹路却亮得惊人。他没说话,只是抬起手,算盘珠子凭空凝现,一颗颗串成线,垂入阵基。
南边最慢。
一缕红裙角从花阵深处飘出,苏红袖的残影缓缓现身,脸上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她指尖一挑,九尾虚影在身后展开,虽只剩一道光影,却依旧能把整片废墟映得泛粉。
三人分立三方,不动,不语,却同时抬头,看向我头顶那枚缺角铜钱。
它原本挂在我耳垂上,沾了二十年油污茶渍,现在却自己挣脱耳骨,颤巍巍升空,精准嵌进三才阵中央的凹槽。
咔哒一声。
像是算盘归位,又像门闩落下。
阵成了。
可没人松口气。我能感觉到,这阵撑不了多久——孩子们脸色发白,脚步微晃,有几个已经咬破了嘴唇。他们不是修士,不懂引气,全凭一股执念托着这天地大阵。若再无人接引,三息之内,必溃。
我闭上眼。
不是放弃,是终于能看清了。
过去二十七年,我以为自己是在躲:躲身世,躲责任,躲那一剑斩断天河的宿命。可师父教我打算盘,司徒明逼我擦剑,赵无锋一次次提剑对准我胸口,苏红袖偏要在我当铺门口跳舞……哪一桩是偶然?
他们是来推我一把的。
就像现在。
我抬手,不是去抓剑,而是轻轻抚上归墟剑的剑脊。
冰冷,粗糙,满是锈。
可就在这一瞬,它动了。
剑身轻震,自行离地三寸,剑尖朝下,剑刃却开始缓缓转动,像有人拿着布,在一点一点擦它。先是剑柄,再是护手,最后滑向剑身——动作细致,节奏稳定,正是当年司徒明晨课时逼我练的那套“净剑十三式”。
锈屑簌簌落下,沾在我的衣领、眉梢、唇边。
这不是我在擦剑。
是剑在擦我。
洗去那些“必须强大”的执念,褪掉“天命之子”的壳,把那个只会赖账、贪睡、偷喝客人茶水的陈无咎,一点点找回来。
一滴汗从额角滑下,砸在阵眼上,竟没散开,反而化作一道金线,顺着铜钱纹路蔓延出去。
北面赵无锋猛然睁眼,黑甲炸裂,碎片燃起幽蓝符火,轰然注入阵基。他声音沙哑,却字字如锤:“人间道——”
东方司徒明挥袖,琉璃镜碎片化作星轨,缠绕东阵,青衫猎猎,低诵:“——不容违!”
南面苏红袖轻笑一声,九尾幻影绽放,因果之花层层盛开,她指尖点向我心口,嗓音如昔:“喂,掌柜的,饭还没还呢。”
话音未落,三人气息合一,直贯阵眼。
轰——
三才阵光芒暴涨,冲天而起,像一根巨柱捅破云层。那光不刺眼,反倒温和,像是清晨第一缕照进当铺柜台的阳光,暖得人想打个盹。
天上的金纹开始退缩。那是残余的天规之力,曾高坐云端,审判众生。此刻却被这股“凡人之气”逼得节节后退,最终如潮水般消隐于虚空。
乌云散了。
星空归位。
大地不再震颤。
连风都变得懒洋洋的,卷起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在我的鞋面上。
赵无锋残魂最先淡去。他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抬手,像从前那样,把指挥使令牌往怀里一揣,转身走了两步,身影便化作光点,洒在阵基之上。
司徒明站在原地没动。他抬起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把半片琉璃镜往袖中一收,轻轻点了点头。光影一闪,青衫消失,唯余戒尺静静躺在我手边,表面多了一道温润的光泽,像是被人摩挲了三十年。
苏红袖最后走的。
她走到我面前,蹲下,手指戳了戳我的脸颊:“下次别写那么累的字,我可不救第二次。”
我张嘴想回她一句“那你先把饭钱结了”,可她已经站起身,裙摆一扬,化作漫天红瓣,随风散去。
阵散了。
孩子们一个个揉着眼睛,像是刚从梦里醒来,低头看看空了的手,又抬头看看我,没人说话,只是咧嘴一笑,然后蹦跳着跑开了。
废墟重归寂静。
我仍坐在原地,七柄剑环绕身侧,锈迹斑斑,却内蕴光华。胸口那道旧伤不再发烫,反而凉丝丝的,像是有人往里面塞了片薄荷叶。
我想站起来,腿麻得不听使唤。
干脆就不动了。
反正当铺塌了,门槛还在;茶凉了,壶没碎;人走了,事也了。
我伸手摸了摸耳垂,空的。铜钱不在了,但好像也没丢。
它就在天上挂着呢。
远处传来一声鸡叫。
我咧嘴笑了笑,低头看手。
掌心不知何时多了片野花瓣,边缘焦黄,像是被火燎过。我正想扔了它,却发现花蕊里嵌着一枚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铜钱,缺了个角,和我戴了二十年的那一枚,一模一样。
我把它捏起来,凑到眼前。
阳光正好照在上面,映出一行极小的刻字:
“赊账记,月底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