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的夜色,在春日尾声里显得格外温柔。
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
祁同伟难得没有加班,也没有应酬。他亲自开车,载着秦施,没有去什么高档餐厅,而是拐进了老城区一条僻静的巷子。
巷子深处,藏着一家他们偶然发现的、味道很好的私房菜馆,店面不大,但布置雅致,老板是个退伍老兵,话不多,菜做得极用心。
下车时,祁同伟很自然地牵起秦施的手。
两人的关系在上次雪夜之后已然明朗,虽然依旧低调,但在彼此信任的小圈子里,已不再是秘密。
秦施微微一愣,随即唇角弯起,纤细的手指在他带着枪茧的掌心轻轻回扣。
店里客人不多,他们选了个靠窗的角落。
窗外是一株老槐树,新叶初成,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今天怎么有空?”秦施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
她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针织衫和牛仔裤,褪去了警服的英气,多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龄女子的柔美。
祁同伟看着她被灯光柔化的侧脸,冷硬的眉眼不自觉间染上暖意:
“周组长回京了,手头几个大案也暂时告一段落,偷得浮生半日闲。”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些,“也想……多陪陪你。”
简单的话语,却让秦施心头一暖。
她知道,对于祁同伟这样的人来说,时间是最奢侈的东西,他能挤出时间专门陪她,本身就已胜过千言万语。
菜很快上齐,都是家常口味,却做得精致。
两人边吃边聊,话题不再局限于工作。
祁同伟说起年轻时在部队的趣事,秦施则分享了些警校里的糗事和近期读到的有趣书籍。气氛轻松而融洽,仿佛只是一对最普通的情侣,在享受忙碌生活间隙的温情时刻。
“有时候觉得,像现在这样,挺好的。”秦施放下筷子,看着窗外静谧的巷子,轻声说,“没有那么多惊心动魄,就是平平常常地吃饭,说话。”
祁同伟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目光深邃:“我知道,跟我在一起,让你受委屈了。有时还要时刻担心……”
“我不在乎那些。”秦施打断他,反手握住他,眼神清澈而坚定,
“我知道你在做什么,也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这就够了。”她笑了笑,带着一丝狡黠,“再说,祁大省长亲自给我当司机,陪我吃路边小店,这待遇,别人求还求不来呢。”
祁同伟被她逗笑,冷峻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眼底漾开真实的暖意。
他不再多说,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有些承诺,无需宣之于口,行动即是答案。
……
与此同时,在千里之外的江南水乡,
另一对男女,正经历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况味。
高育良和高小凤离开了汉东,乘坐南下的火车,第一站便到了余杭。
没有随从,没有日程,只有两个简单的行囊,和一身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松。
他们住在西子湖边一家老式的旅馆,推开窗,就能看到波光潋滟的湖水和远处如黛的青山。
清晨,薄雾如纱,笼罩着湖面;傍晚,夕阳熔金,将雷峰塔映照得如同剪影。
高育良换上了一身质地舒适的亚麻衫,脚上是布鞋,手里拿着一把折扇,俨然一位退休闲居的老知识分子。
他不再谈论政治,不再关心时局,目光所及,是苏堤春晓的杨柳,是曲院风荷的田田叶片,是断桥残雪(虽已无雪)的传说。
高小凤安静地陪在他身边,穿着素雅的棉布长裙,脸上带着平和的笑容。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附权贵、在奢华与忐忑中挣扎的女子,此刻的她,洗尽铅华,如同这江南的水,温婉而宁静。
这一日,他们泛舟湖上。小船摇橹,欸乃声声,划开一池碧水。
高育良看着湖光山色,久久不语,忽然轻声吟诵起来,是苏轼的《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他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旷达与释然。吟罢,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中积郁多年的块垒,都随着这诗句吐了出去。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他重复着这句,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争了一辈子,斗了一辈子,到头来,才发现最难得的,是这‘忘却营营’四个字。”
高小凤轻轻将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柔声道:
“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没有电话,没有访客,只有这山水,这清风。”
高育良转头看她,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感激,最终都化为一片平静的温和:“是啊,挺好。小凤,委屈你了,跟着我……”
“都过去了。”高小凤摇摇头,打断他,
“我们现在,就像这湖上的小舟,随风飘荡,到哪里,都是家。”
高育良闻言,心头一震,随即豁然开朗。他拿起船上的粗瓷茶杯,斟了两杯清茶,递给高小凤一杯:
“来,以茶代酒。敬这……江海余生。”
两只茶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融入了桨声水波之中。
船行至苏堤附近,高育良看着那六桥烟柳,又想起了苏轼修筑苏堤的旧事,不禁感慨:
“苏子瞻一生坎坷,屡遭贬谪,却总能在这山水之间找到寄托,留下这千古风流。其胸怀之豁达,真非常人所能及。”他此刻谈论苏轼,不再是学者式的考据,而是带着一种同病相怜又心向往之的深切共鸣。
夕阳西下,将湖面染成一片金红。
小船靠岸,两人携手走在苏堤上,身影被拉得很长。没有目的,只是随意走着,感受着拂面的晚风,听着归鸟的啼鸣。
高育良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视若生命的权位、名声,此刻想来,竟如这湖面的薄雾一般,风一吹,便散了。
而手中握着的这份平静,身边陪伴的这个人,才是真实可触的温暖。
南方温暖的晚风里,曾经搅动汉东风云的省委副书记,终于彻底放下了“高育良”的身份,变回了一个可以寄情山水、品味诗词的普通文人。
对他而言,这或许不是最好的结局,但已是风雨过后,最能让他心安的归宿。
灯火人间,各有悲欢;山水忘机,各得其所。
汉东的故事仍在继续,而有些人,已在另一片天地里,找到了内心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