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缓缓后撤。
胜利的旗帜在萧瑟的秋风中飘扬,但队伍的气氛却异常沉重。
士兵们沉默地走着,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疲惫与失去战友的悲伤。
莫德雷德处理好基本的事宜之后,马上披上了大衣,将八面繁星剑当手杖。
背着密密麻麻的一大袋东西离开了大帐。
他亲自来到了临时搭建的伤兵营,那里,泥芙洛女士正带着所有的医师和学徒,紧张地忙碌着。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草药味,伤员痛苦的呻吟声此起彼伏。
莫德雷德一个一个地走过那些临时搭建的床铺,他看着那些年轻的、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庞,看着那些被截断的、血肉模糊的肢体。
他没有说什么鼓舞士气的话,也没有做出任何虚伪的承诺。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将每一张面孔,每一个名字,都深深地记在心里。
然后,他来到了营地外的一片空地。
那里,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被白布覆盖的尸体。
那是这场战争中,再也无法醒来的英雄。
马库斯和里克老爷子正站在那里,指挥着士兵们为死去的战友擦拭身体,整理遗物。
莫德雷德走了过去,将背后的大包丢在地上,从中拿出了了一块湿布和一个小小的木牌。
他蹲下身,掀开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上的白布。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骑士,脸上还带着一丝稚气,胸口的铠甲被整个劈开,眼睛却依旧圆睁着,仿佛还定格在冲锋的那一刻。
莫德雷德默默地,用湿布,轻轻地擦去他脸上的血污与尘土,让那张年轻的脸庞,恢复了最后的安详。
然后,他拿起木牌和炭笔,一笔一划地,认真地写下了这个年轻人的名字。
“本尼,繁星骑士团,剑柄盾徽。”
他将写好名字的木牌,轻轻地放在了骑士的胸口。
然后,是下一个。
“乔治,繁星骑士团,一剑队长。”
再下一个。
莫德雷德的目光在他的身上停留了许久。
这是跟随他父亲,就开始抗争的老战士。
“山姆,历战骑士,我的老伙计……”
里克老爷子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
莫德雷德没有抬头,只是沉默地写下名字,将木牌放下。
他就这样,一个一个地,为每一个战死的士兵,写下他们的名字,给予他们最后的、也是最郑重的告别。
古日格,这位特殊的俘虏,被允许在不远处旁观这一切。
她赤着脚,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不久前还在与她进行着生死博弈的年轻领主,此刻却像一个最普通的士兵一样,蹲在地上,细致而又充满敬意地,处理着同伴的遗体。
她看着他那专注的神情,看着他为每一具尸体擦拭脸庞时那轻柔的动作,看着他一笔一划写下那些普通名字时那份发自内心的郑重。
在喀麻草原,在苏丹王庭,死亡,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战死的士兵,无论是精锐的游骑兵,还是麻木的马穆鲁克,他们的尸体,往往只会被随意地抛弃在战场上,成为野狼与秃鹫的盛宴。
他们的名字,除了他们的亲人,不会有任何人记得。
他们只是数字,是强者通往胜利道路上,可以被随意踩踏的、冰冷的铺路石。
然而在这里,在这个刚刚取得了“惨胜”的年轻领主身上,她却看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种……对生命的,最根本的尊重。
那是一种将每一个普通的士兵,都视作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有名有姓的“人”的意志。
古日格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回响起了莫德雷德在帐篷里说的那番话。
“他们,才是这个世界的基石。”
“专注于花,却忘记了养育花的土地,这是何等的可笑与短视。”
她看着眼前那幅肃穆而悲伤的画面,看着那些士兵们在为同伴收敛尸骨时眼中流露出的、真切的悲痛,看着他们领主那份发自肺腑的敬意。
她那颗早已被“强者为尊”的哲学冰封了数十年的心,在这一刻,悄然地,裂开了一道微小的缝隙。
那或许,真的是一条……通往更强大未来的、截然不同的道路。
死亡的灵魂悄悄的汇聚在了古日格的指尖。
………
……
…
古日格站在远处,冷漠的表象之下,内心正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她看着莫德雷德为每一个逝去的士兵赋予姓名与尊严,看着那些活着的战士们眼中那份混杂着悲痛与坚毅的光芒。
一股她从未有过的、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
与此同时,战场上那些刚刚逝去的、充满了不甘与勇气的灵魂,正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无声地、缓缓地向她汇聚而来。
这是她的本能,是亡风的力量。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准备将这些高质量的“祭品”吸收,化为己用。
但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些灰黑色的灵魂气息时,她却犹豫了。
她看着那些灵魂中蕴含的、那股纯粹的、为了守护某种东西而战死的“信念”之火,又看了看不远处那个正在为他们擦拭脸庞的年轻领主。
她忽然觉得,如果自己就这么将这些灵魂吞噬,将这份可敬的意志,变成自己力量的一部分……那将是一种无法言喻的亵渎。
古日格并没有着急吸收灵魂,汇集的灵魂在她指尖上汇聚缠绕。
她依旧在思考,依旧在用她那套根深蒂固的强者哲学来审视眼前的一切。
像莫德雷德这样的队伍,真的有实力吗?
这种看似温情的、将每一个士兵都视作人的做法,在残酷的、弱肉强食的世界法则面前,真的能走得长远吗?
靠着信念凝聚起来的军队,真的能战胜苏丹王庭那由绝对的力量与恐惧所构筑的、真正的铁血军团吗?
她不知道。
她过往数十年的经验和认知,都在告诉她,这不可能。
但眼前这支刚刚战胜了她的军队,眼前这个创造了奇迹的年轻领主,却又在用事实,一遍又一遍地冲击着她那坚固的世界观。
一个很有意思的事实出现了。
她发现,自己无法再用简单的“强者”与“弱者”来定义眼前的一切。
她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能证明莫德雷德的道路究竟是天真的幻想,还是真正可行的未来的答案。
而得到这个答案的方法,只有一个。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正在忙碌的繁星士兵,投向了更远方的、那片属于苏丹王庭的、黑暗的草原深处。
她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到那个时候,这个问题就会有答案了。
不过,在此之前,她觉得自己还需要再多观望一下。
她想更深入地了解这个叫莫德雷德的男人,了解他和他那支奇怪的军队。
于是,她不易察觉的轻轻晃动一下,缠绕在她指尖的灵魂,在下一个瞬间被她尽数吸入掌心当中。
每一份力量,古日格都毫不犹豫的攫取。
她要用自己的眼睛,去寻找那个能为她解开心中所有困惑的、最后的答案。
如果最后那个答案。真的有出乎意料可能性的话,必须要这样。
面对强者,必须要全力以赴,容不得任何怠慢与傲慢。
即使这是亵渎之举,但她依旧将所有力量悄悄全部攫取。
………
……
…
就在古日格悄然攫取着战场上的亡魂,内心在思考莫德雷德的话语。
另一边的战场侧翼,劫后余生的巴图,正带着他麾下仅存的、士气低落的游骑兵,狼狈不堪地向后方溃退。
与库玛米的对决,让他损失惨重。他引以为傲的精锐,在那位“血腥棱星”和他那支同样精锐的繁星游骑兵面前,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撤!快撤!”
巴图嘶吼着,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尽快脱离这片该死的地狱,离那些繁星的怪物越远越好。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逃出生天时,几个沉默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是哈里发御风者。
他们没有参与追击,只是静静地立马在草原上,那身漆黑的重甲在夕阳下散发着不祥的光芒,仿佛几尊从地狱归来的死亡骑士。
“埃米尔。”
为首的一名御风者开口了,他的声音透过面甲传出,沉闷而毫无感情:
“哈里发大人有令,命你立刻重整部队,原地待命。”
“待命?!”
巴图听到这话,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了,他指着远处那片已经分出胜负的战场,状若疯魔地咆哮道:
“你眼瞎了吗?!没看到我们已经输了吗?!大巫她自己都被俘虏了!还待什么命?!等死吗?!”
“你有病是不是,哈里发都输了,你让我一个埃米尔去和繁星的怪物打”
“我告诉你们!我不会再为了一场必输的战争,去牺牲我任何一个族人!我要带他们回家!”
他癫狂地嘶吼着,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宣泄心中的恐惧与不甘。
然而,那几名御风者只是沉默地看着他,如同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哈里发没有输。”
为首的御风者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副不带丝毫情感的语调。
他缓缓地抬起手,指向了巴图身后,那片看似空无一物的、遥远的地平线。
“你看。”
巴图下意识地回头望去。
然后,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足以让他从噩梦中惊醒的恐怖景象。
在那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片黑色的、如同潮水般的“风”,正缓缓地向这边移动。
那不是自然的风。
那是由百位哈里发御风者组成的军团!
与之前那二十几名御风者一模一样的、化身为黑色烟雾的恐怖骑士,所组成的……一支真正的、黑风军团!
他们的数量是如此之多,以至于他们汇聚成的黑色烟雾,几乎遮蔽了整个地平线,让那即将落下的夕阳,都黯然失色。
他们无声无息地前进着,所过之处,草木枯萎,大地哀鸣。
实质般的压迫感,即使隔着数十里的距离,也让巴图感到一阵阵的窒息。
“这……这不可能……”
巴图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幻觉般的景象,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那……那是什么……”
“那是哈里发真正的力量。”
为首的御风者平静地回答,仿佛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是苏丹陛下,赐予哈里发大人的、足以碾碎一切敌人的底牌。”
巴图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古日格那张枯瘦的、总是挂着无所谓冷笑的脸。
他终于明白了。
彻底地明白了。
之前那场看似惨烈的决战,那些被当做炮灰消耗掉的马穆鲁克,那些被派出去与繁星骑士团硬撼的御风者,甚至包括古日格她自己的被俘……
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一个目的。
——制造死亡。
制造足够多的、高质量的死亡!
死去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繁星的骑士,还是喀麻的士兵,他们临死前的不甘与愤怒,都将成为古日格“亡风”秘术最完美的燃料。
而这支从地平线尽头出现的、真正的黑风军团,才是古日格用来收割胜利果实的、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镰刀!
他们将以逸待劳,以全盛的状态,去迎战那支刚刚经历过一场惨烈血战、早已精疲力竭、伤亡惨重的繁星军团。
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不对等的屠杀。
巴图瘫软地从马背上滑落,跪倒在地,发出了绝望的、如同野兽般的哀嚎。
他知道,那个繁星的怪物,这一次,真的在劫难逃了。
但这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巴图瘫软在地,那身华丽的埃米尔长袍沾满了尘土和草屑,他再也没有了平日里部落首领的威严,像个撒泼打滚的孩子,用拳头捶打着地面,发出意义不明的、绝望的嘶吼。
“我不干了!我不打了!你,你让我怎么打!”
他语无伦次地咆哮着,眼泪和鼻涕混在一起,糊了满脸。
“凭什么!凭什么要让我们去送死!阿里夫那个疯子是这样,你们也是这样!你们把我们当什么了?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吗?!”
“我不管什么苏丹的敕令!我不管什么哈里发!我只想带着我的族人回家!回到我们的草场去!这破仗谁爱打谁打去!”
他彻底放弃了理智,将心中积压了数日的恐惧、愤怒与屈辱,毫无保留地宣泄了出来。
他身后的那些乌兰部游骑兵们,看着自家埃米尔这副失态的模样,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他们也同样疲惫,同样恐惧,同样想家。
那几个哈里发御风者,只是静静地看着巴图的表演,没有打断,也没有劝阻。他们那隐藏在黑色面甲之下的眼神,依旧是那副不起波澜的死寂。
他们就那么等着,等巴图哭够了,喊累了,声音变得嘶哑,再也发不出任何声响。
然后,为首的那名御风者,才缓缓地走到已经瘫软如泥的巴图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的声音,依旧是那副沉闷而毫无感情的语调,但说出的话,却让巴图瞬间如坠冰窟。
“我们只需要一个埃米尔。”
他平静地说道。
“一个能让溃散的部队重新集结、一个能让其他部落重整旗鼓的、听话的埃米尔。”
他顿了顿,那双隐藏在面甲后的、猩红色的眼睛,仿佛穿透了巴图那绝望的灵魂。
“至于这个埃米尔,是谁……”
“……不是很重要。”
一股冰冷到极致的寒意,瞬间从巴图的尾椎骨,直冲上天灵盖!
他猛地抬起头,对上了那双不带丝毫情感的、如同深渊般的眼睛。
他明白了。
他彻底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含义。
他们需要一个“埃米尔”的头衔,一个能名正言顺地统领各部落联军的“身份”。
但他们不在乎这个身份的载体,究竟是巴图,还是其他任何一个活着的埃米尔。
如果巴图不听话,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然后从那些幸存的、更弱小、也更听话的部落首领中,随便挑选一个出来,扶植成新的“埃米尔”。
巴图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他那张沾满了泪水与泥土的脸上,癫狂的表情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死亡更沉寂的麻木。
他缓缓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早已凌乱不堪的长袍,重新挺直了脊背。
“……我知道了。”
他用一种嘶哑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说道。
“传……哈里发的命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