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利姆揉着自己那极度疲惫的、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疲惫地靠在冰冷的马背上。
他感觉,自己再这样下去,恐怕真的会猝死。
不是死在敌人的刀下,而是活生生地,被那个该死的莫德雷德,用这种无休止的、充满了恶意的精神折磨,给活活耗死。
在思来想去之后,他实在是想不出任何更好的破解之法。
最终,他做出了一个无奈的、却也是唯一的选择。
他下令让那位同样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大埃米尔。
带着他麾下那支早已士气崩溃的部队从今晚开始。
退出所有的夜晚值班任务。
而夜晚所有的值夜、站岗、以及应对敌军骚扰的任务,则全权地委托给了他麾下那支千人的“群风”。
无他。
只因为,这支部队足够精锐。
他们,能百分之百地,不打任何折扣地,去执行他下达的任何一道命令,无论那命令是多么的匪夷所思,多么的反人类。
更重要的是,他们,是一群真正的、全能的战士。
无论是近战、骑射、还是结阵防御,他们都样样精通,没有任何的短板。
足以应对莫德雷德可能会使出的、任何一种形式的夜间骚扰。
当这个决定,在黄昏时分,被正式下达之后。
当天晚上,赛利姆终于睡上了这几天以来,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安稳的好觉。
他睡得很沉,很沉。
甚至,连梦里,都没有再出现那个被他囚禁在黄金镣铐之中的、男孩的惨叫。
在高处的山坡上,莫德雷德、爱丽丝和福特迪曼,正围着一堆温暖的篝火,静静地注视着远处俄西玛绿洲的动向。
“果然,不出我所料。”
福特迪曼看着下方那支开始进行两班倒轮换的,沉默而又高效的不歇马穆鲁克
福特脸上露出了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只需要一点点小小的压力,那个叫赛利姆的哈里发,就不得不将他手中最精锐的、原本负责充当中军与亲卫的不歇马穆鲁克,给调到这无休无止的夜晚驻防任务中来。”
“光是凭借诺兰麾下那些弓弩手的远程抛射,在面对他们那坚固的盾阵时,其实,并不能造成太多有效的杀伤。
更何况,”
爱丽丝也补充道:
“就算真的命中了,对那支不死的部队来说,也根本没什么用。”
“最重要的一点是,”
福特迪曼看向莫德雷德,那双深邃的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
“他赛利姆,肯定也已经算到了,你,莫德雷德,是绝不可能,真的去发动一场大规模的夜袭的。”
“因为,那样的损耗,实在是太大了。”
“如果说,之前负责守夜的,还是那些由普通埃米尔率领的、军心涣散的杂牌部队,那么,你或许还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选择发动一场奇袭,去赌一个一击制胜的机会。”
“但是现在,”
他指了指下方那支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沉默的军团:
“面对这样一支打不死的不歇马穆鲁克,我相信,我可敬的莫德雷德侯爵大人是绝对不会愚蠢到去主动触他们霉头的。”
………
……
…
“如果,我没有提前想出那个‘斩首计划’的话,”
莫德雷德往嘴里塞了一颗果干,看着下方那支纪律严明的不死军团,幽幽地说道:
“他这一手,就相当于把疲敌之策破解掉了。”
“你看,”
他指着远处那片壁垒森严的营地:
“对手从一开始,就不想赢。他就不会输。”
“他太清楚自己的战略目标是什么了。
除了‘守住’俄西玛,完成苏丹交代的、拖延我们脚步的战略任务之外。
他根本就不想获得任何一场多余的、不必要的胜利。”
“就算闭上眼睛,我也能看得出来,我们这次的敌人,是一位毫无疑问的、真正的沙场宿将。”
莫德雷德幽幽地说完之后,一旁的爱丽丝,却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用她那特有的、充满了智慧与温柔的语调,轻声说道:
“但是,我亲爱的同志。也正因为如此,你口中的这位宿将,才恰恰走进了你为他布下的另一个局里,不是吗?”
“他,已经将他手中最精锐的、最核心的嫡系部队,从他自己的身边,从那防卫最森严的指挥中枢,调到了最外围的边防线上。”
“他为了应对你的疲敌之策,主动地,为你那还未实施的‘斩首计划’,留出了一个致命的、可以被利用的空间。”
她看着莫德雷德,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中,闪烁着鼓励与信任的光芒。
“因此,一切,仍然在你的计划之中。”
听到这番话,莫德雷德那总是紧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释然的、会心的笑容。
他反手,握住了爱丽丝的手,轻轻地,在那柔软的手背上,拍了拍。
“当然,爱丽丝。”
“当然。”
………
……
…
在营地最深处,一处被巨大物资堆所遮蔽的、绝对的死角里。
一缕缕漆黑的烟雾,如同有生命的毒蛇,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汇集而来,最终,凝聚成了一个完整的人形。
正是莫德雷德。
“嘶……”
他一现身,便立刻烦躁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口上那根深深插入的、还在微微颤动的黑色短矢。
虽然福特迪曼的上位者之躯,让他几乎感觉不到疼痛,但这种被“射中”的感觉,还是让他感到一阵阵的、发自内心的不爽。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五指瞬间变得如同黑铁般尖利。
然后,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挖开了血肉,将那根该死的箭矢,连带着一小块血肉,给狠狠地拔了出来。
“啧啧啧……莫德雷德,哦,我可怜的莫德雷德。”
福特迪曼那充满了幸灾乐祸的、优雅的语调,直接在他的脑海之中响起。
“疼吗?疼死你最好。”
“去死吧,该死的福特。”莫德雷德在心中,没好气地回骂了一句。
“提醒你一下哦,我亲爱的侯爵大人,”
福特迪曼的声音里,充满了威胁的意味:
“你现在,用的可是我的能力。只要我一个不高兴,随时都可以取消【代行】。到时候,你这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可就必死无疑了哦。”
“能动手就别逼逼。该死的福特。”
莫德雷德冷冷地回了一句,便不再理会脑海里那个喋喋不休的损友,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重新集中在了眼前危险地带。
莫德雷德的身体再次化作一缕黑烟,悄无声息地,缓缓靠近了俄西玛绿洲的内部区域。
他没有选择贸然行动,而是重新凝聚成一只黑色的乌鸦,振翅飞向高空,借着夜色的掩护,开始仔细地观察起了整个营地的布防情况。
他飞到最高点,如同真正的猛禽般,锐利的目光,鸟瞰着下方的一切。
赛利姆的规划,确实是滴水不漏,极其严密。
最外围,是由那些打不死的“不歇马穆鲁克”所组成的坚固防线,他们负责应对所有来自外部的直接威胁。
而在营地的内部,那些负责日常巡逻、守卫中军大帐的,则换成了那位大埃米尔麾下普通的喀麻部队。
如果是不歇马姆鲁克在这里布防,莫德雷德不见得能够全身而退,因此扰敌之计就是逼的赛利姆将不歇马姆鲁克布防在防线边,而非内部。
但,即便是这支战力相对不那么精锐的部队,在赛利姆那高超的指挥艺术之下,也被规划得井井有条。
“你看,莫德雷德大人。”
基利安那总是平静无波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他们是以四个人为一组,进行交叉巡逻。每两个人之间,都时刻保持着可以互相照应的距离。
如果你贸然现身,哪怕是你立刻召唤出我们所有人,以雷霆之势,群起而攻之,我们也只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解决掉其中的一到两组。”
“但那样,必然会被另外一组,甚至是更远处的巡逻队所看见。”
“虽然,将他们全部弄死,对我们来说,并不算困难。
但是,一旦打草惊蛇,那个叫赛利姆的哈里发,必然会立刻躲藏起来。
到时候,你再想找到他,进行斩首,可就难了。”
“我明白,大师。”莫德雷德在心中回应道。他盘旋在高空,将整个营地的布防图,都牢牢地记在了脑海里。
然后,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自信的弧度。
“不过,我好像……有招了。”
………
……
…
“砰!砰!砰!”
一阵急促而又粗暴的捶打声,将刚刚才进入浅层睡眠的赛利姆,猛然惊醒!
“哈里发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大埃米尔那充满了惊恐与慌乱的叫喊声,从帐外传来。
“该死的!”
赛利姆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抓起了枕边的黄金弯刀,差点就一刀劈开帐门,将外面那个打扰他清梦的蠢货,给直接砍了!
但最终,他还是强行压下了心中的怒火。
自从开始与莫德雷德对峙以来,为了能第一时间应对任何突发状况,他便直接将自己的指挥中枢,搬到了这片位于绿洲最前沿的、临时的军营之中。
同时,他也强行将这位大埃米尔,给死死地按在了自己的身边。
为的,就是防止出现那种“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的、滑稽而又致命的场面。
他掀开帐帘,看着眼前这个连滚带爬、惊慌失措的大埃米尔,不耐烦地问道:“又怎么了?!”
“哈里发大人!不好了!起……起火了!”大埃米尔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是……是俄西玛绿洲的中央大帐!那里起火了!”
俄西玛的中央大帐,是之前整个绿洲的行政中心,也是这位大埃米尔和他家眷们的住所。
但在战争开始之后,那里便相对空虚了下来,只剩下一些负责日常杂务的奴隶、女仆和家眷,还留守在那里。
“那你就让他们自己去救啊!”
赛利姆没好气地说道:
“中央大帐那边,不是还有人留守吗?”
“可是……可是大人!那……那里可是行政中心啊!里面存放着我所有的财产和……和重要的文件!”
大埃米尔急得快要哭出来了:
“一定是那群不长眼的、该死的废物奴隶,不小心失火点燃了什么东西!”
“行了行了!”
赛利姆被他吵得头疼欲裂,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那你还愣在这里干什么?赶紧带着你的部队,回去救火啊!”
“但是!”
他用那冰冷的、不容置疑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大埃米尔:
“救完火之后,不许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耽搁!必须立刻、马上,给我赶回来!回到你的防区上去!”
“明白!明白!我这就去!”
大埃米尔闻言,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带着他那支同样人心惶惶的内部巡逻队,朝着那火光冲天的中央大帐方向,狂奔而去。
打发走了那个吵闹的大埃米尔,赛利姆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因为睡眠不足而有些凌乱的头发,打算翻过身,倒头继续睡。
然而,就在他即将躺下的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让他脊背发凉的寒意,却突然毫无征兆地,从他的心底,猛然窜起!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属于战场宿将的、敏锐的警惕!
不对劲!
有哪里,不对劲!
他开始飞快地,在脑海中,复盘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火情,确实是紧急情况,必须要第一时间派人去救。这一点,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让莫德雷德,发现了俄西玛的内部,出现了混乱。
那么,那个像豺狼一样敏锐的家伙,就很有可能会抓住这个机会。
所以,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扑灭大火,稳定内部,向外界展现出一副“我们这里固若金汤,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打不烂、挪不动、锤不动的铁城堡姿态。
从这个角度去思考,他刚才让大埃米尔立刻带兵回去救火的那个决策,是完全正确的,没有任何的问题。
可是……
那股不祥的预感,却依旧如同附骨之蛆,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
屋外,寒风烈烈地吹着,将帐篷的帘布,吹得“呼啦、呼啦”作响。
赛利姆感觉,自己一定是思考漏了什么某个致命的细节。
他烦躁地站起身,决定到帐外去透口气,让那冰冷的夜风,吹一吹自己这颗有些发昏的脑袋。
就在他掀开帐帘,准备走出去的那一刻。
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借着夜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如同鬼魅般,落在了他营帐的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