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几乎是踉跄着冲回绿洲哨点的。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汗水浸透的衣衫被戈壁傍晚的冷风一吹,激起一阵寒颤。
一把推开自己那间土坯房低矮的木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大口喘息,试图平复那快要破胸而出的恐慌。
老穆正蹲在院子里检查一批新收的锁阳,听到动静,抬头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刀疤脸上的肌肉动了动。
“撞见鬼了?”
允堂抬起头,脸上那层精心涂抹的易容材料在汗水浸润下有些发黏,让他感觉到自己正戴着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随时要剥落的面具。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不是鬼……是…是南皇。”
老穆手里的锁阳掉在了地上。他一下站起身,眼神瞬间变得惊讶。“你看清楚了?”
“张敬轩,张敬贤都在他身边……虽然都做了些修饰,但我绝不会认错。他们在集市上,像是在打听什么……他,亲自来了。”
老穆沉默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缓缓攥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空气中弥漫变得凝重。
南烁,不同于沙狐那样的将领,他亲自踏入西域,看来是不会轻易放手允堂这件事过去。
“你的脸……”老穆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允堂的面孔。
“他们没认出来。”允堂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阿青教的法子,有用。但我离他们很近,张敬轩的目光扫过我……我不敢保证下一次还能这么幸运。”
老穆走到院门口,警惕地向外望了望,然后关上门,插上门栓。
“从现在起,你不能再离开哨点半步。所有对外采买、交易,由其他人负责。”他顿了顿,眼中闪过权衡。“阿青!”
阿青的身影从屋角的阴影里显现出来,她显然已经听到了刚才的对话,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比平时更冷冽了几分。
“情况有变。南皇亲至。哨点可能不再安全。十一爷那边,有备用方案吗?”
阿青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有。但需要时间准备,而且路途更远,更危险。”
“尽快。在他把网撒开之前,我们必须走。”
集市上的南烁,并未察觉到那一闪而逝来自易容后儿子的惊恐注视。
他站在集市边缘,望着眼前这片混乱却充满生机的异域景象,眉头深锁。宽檐斗笠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他此刻晦暗不明的神色。
“老爷,问过了几个地图贩子和消息灵通的胡商,都说近期没见过形似小公子……形似目标人物的年轻汉人。”张敬轩低声禀报,语气谨慎。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拿着画像询问,只能凭借记忆中的特征旁敲侧击。
南烁“嗯”了一声,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和心力交瘁的沙哑。
一路日夜兼程,穿越戈壁荒漠,身体的疲惫尚可忍受,但心中那份对允堂下落的焦灼和无法言说的怒火,却时刻灼烧赌着他的五脏六腑。
允堂……这个他曾经最为头疼的孩子,竟然敢私自离宫,还音讯全无!他到底想干什么?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
“沙狐那,有新的消息传来吗?”南烁问道,目光依旧扫视着集市,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
“还没有。他们最后一次传讯,是在黑风暴之后,失去了商队的踪迹,正在以废墟绿洲为中心向外扩大搜索范围。”张敬贤答道。
南烁沉默片刻。
沙狐是他麾下最好的追踪者,连他都暂时失去了线索,要么是允堂运气太好,要么……就是他得到了不一般的帮助。
想到收到的信息中离宫前允堂曾去见叶清涵,叶家那些在靠近东陵边镜“安分”待着的族人,南烁的眼神愈发深沉。
这背后,是否会有叶清涵叶家的手笔牵扯?
“老爷,天色已晚,是否先找个地方落脚?”张敬轩请示道。
南烁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逐渐被暮色笼罩的集市,转身带着侍卫离开。
哨点内的气氛空前紧张。
灯火被尽量遮蔽,伙计们沉默地收拾着必要的物资和珍贵的药材。老穆和阿青在土窖里低声商议着转移的路线和细节。
允堂被要求待在房间里,无事不得外出。
允堂坐在冰冷的草垫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刻意压低的声响,心中五味杂陈。
南烁的到来,彻底打破了他勉强维持的平静。
恐惧是真实的,面对南烁身为帝王积威的本能畏惧,以及对被抓回去后未知的恐慌。
南烁亲自来了。不是为了军务,不是为了朝廷大事,而是为了找他。这是否意味着,在他心中,他并非全然无足轻重?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强行摁了下去。
不能心软,不能动摇。回去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那不仅是失去自由,可能还会……失去性命。
他必须走,必须逃得更远。
深夜,阿青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将一个小包袱放在他面前。“换上。”
里面是一套破旧、打着补丁的驼夫服装,还有一张新的、材质更粗糙些的易容面具,以及一些补充的易容材料。
“我们天亮前出发。”阿青的语气没有任何起伏。
“走南边的‘死亡峡谷’,绕过主要的商道和绿洲。那条路知道的人少,但环境恶劣,有流沙,也有其他的危险。你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不要出声,不要掉队。”
允堂接过包袱,重重地点了点头。死亡峡谷……听名字就知道绝非善地。
但他没有选择。
允堂换上那身散发着汗味和尘土气的驼夫衣服,对着一个破旧的水盆,借着微弱的光线,开始小心翼翼地给自己换上新的面具。
这一次,他的手指稳定了许多,心中那份求生的欲望,压倒了对会被南烁发现的恐惧。
他得活下去,作为阿允活下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哨点后院,三头健壮的双峰骆驼已经备好。
除了允堂、阿青和老穆,还有另外两名沉默寡言、眼神精悍的伙计同行。他们没有点火把,借着微弱的星光,牵着骆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片给予允堂短暂庇护的绿洲,向着南方那片更加荒凉、被称为“死亡峡谷”走去。
驼铃被取下,马蹄为了避免留下过于清晰的足迹,他们选择了更适合沙漠的骆驼包裹了厚布。
一行人如融入夜色的幽灵,迅速消失在戈壁滩浓重的黑暗里。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两个时辰,第一缕天光刚刚照亮地平线,沙狐率领的人马,便出现在了绿洲哨点的外围。
他们发现了人员撤离后留下的新鲜痕迹,以及一些来不及彻底处理的生活印迹。
沙狐蹲下身,捻起一撮还带着湿气的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凌乱却指向南方的足迹和骆驼蹄印,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们刚走不久,方向…南边。”沙狐站起身,对手下下令。“追!他们带着人,走不快。另外,立刻发信号,禀报陛下,目标可能已向南逃窜!”
一支响箭带着啸音,划破了清晨宁静的天空。
远在临时落脚点的南烁,在同一时间听到了消息。站起身快步走到窗边,望向南方那片被朝阳染上金边、却依旧显得狰狞荒芜的山脉轮廓。
死亡峡谷……他竟敢往那里跑!
南烁的拳头骤然握紧,手背青筋暴起。担忧、愤怒、被逼出来的狠厉,在他眼中交织闪烁。
“备马!”南烁沉声下令。“朕亲自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