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子元在寂静的研究室里来回踱步。
眼前，陪伴了他整整一周的电脑屏幕、精密仪器、写满演算的草稿纸……
一样样从视野里飘过，却无法在他焦灼的心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越走越快，仿佛只要脚步足够急促，就能拽着时间的衣角，让它流逝得更快一些。
“不是，哥们，你搁这儿溜达一宿了啊？”
张昭朝推开门，打着哈欠，看到仍在里面绕圈的关子元，一脸诧异。
他记得自己昨晚去睡觉时，关子元就说睡不着要转转，这怎么还转上瘾了？
“嗯。”关子元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目光紧锁门口，“验收的人，什么时候来？”
“应该快了……诶！来了来了！”
正说着，尚清华陪着邢老师以及另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教师，一起走进了研究室。
一番紧张的演示与核查后，邢老师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没啥问题，所有指标都符合要求，甚至部分还超出了预期。不愧是尚老师的学生，能力真是没话说。”
“邢老师，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
关子元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里的急切显而易见。
“急嘛急嘛，你不得等我把流程走完再看仔细点？”邢老师笑着调侃了一句家乡话。
关子元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脸颊微热，乖巧地坐了下来，手指却在桌下无意识地绞紧。
半个小时后，邢老师终于满意地站起身。
“完全可以！几位，辛苦了。来这边签一下保密协议，就可以离开了。”
关子元如释重负，立刻起身，朝着邢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谢谢邢老师！”
邢老师眯着眼，打量着他，语气带着欣赏：
“你小子，行。”
他转而看向尚清华，“尚老师，恭喜啊，捡到个大宝贝。”
“邢老师过奖了，这小子还嫩着呢，需要打磨的地方还多。”
尚清华谦虚地回应，眼里却藏着与有荣焉的笑意。
几人叫醒还在椅子上蜷缩着昏睡的刘懿曦，前往另一间屋子签署保密协议。
关子元只感觉头脑一阵阵发晕，眼前保密协议上的字迹仿佛都在晃动、模糊。
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指定的空白处潦草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随后，在那位中年老师的带领下，那扇隔绝内外世界的保密所大门，终于被“吱呀”一声推开。
门外炽烈的阳光刺得关子元瞬间眯起了眼，有些适应不了。
外面的空气，不知为何，似乎和研究所里一样，带着一股沉闷的浑浊感。
几人依旧被请上了那辆窗户经过特殊处理的车厢。
车外的风景飞速倒退，却似乎比来时还要模糊不清，如同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雾气。
车子在京城复杂的路网上七拐八绕，最终，稳稳地停在了p大门口。
这还是关子元第一次亲眼看到p大的校门。
与他曾在网络上无数次浏览过的图片无异。
那古朴庄重的匾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散发着百年学府沉淀下的威严与气派。
“各位的手机，物归原主，辛苦各位了。”中年老师将密封保管的手机逐一发还。
关子元几乎是抢夺般接过自己的手机，指尖带着微颤按下了开机键。
幸运的是，手机是满电状态，想来是研究所的工作人员这些天一直有帮忙维护。
屏幕亮起，系统启动完成的瞬间，积压了整整一周的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入、弹窗、提示音接踵而至。
关子元一条一条急促地阅读着，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一定是太累了……
他拼命告诉自己，但心脏却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他只知道，这些消息汇聚成一个天大的坏消息。
他的世界，正在崩塌。
他必须立刻、马上回去！
“子元，脸色这么差？我帮你订票？”尚清华察觉到他的异常，关切地问。
“不了尚老师，我自己来。”关子元强撑着摇头，手指颤抖着点开订票App。
最早一班飞往h市的航班也要晚上五点才能抵达，而且，只剩下昂贵的头等舱。
他不好意思让尚老师如此破费。
“也行，发票留好，开学课题组给你报销。”尚清华理解地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膀，“几位，这些天都辛苦了。”
“乌龙吐珠嗷，别忘了！”张昭朝在一旁提醒，试图用玩笑缓和气氛。
“忘不了，开学请你吃十份！”关子元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派派……吃。”刘懿曦迷迷糊糊地走过来，从兜里掏出两个鸡蛋。
正是那天关子元给她剥好的那个。
鸡蛋在她兜里揣了这么久，居然还完好，只是放了这么多天，早就不能吃了。
“谢谢你，懿曦。”关子元笑了笑，却没有接过鸡蛋。他拎起简单的行李，头也不回地冲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朝众人用力挥了挥手，钻了进去。
“师傅，机场，麻烦快点！”
到达机场，换好登机牌，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手表上的时间。
鬼使神差地，他下意识转动了手表侧面的旋钮，仿佛这样就能把时间直接拨到起飞前。
随即，他失笑摇头，为自己的幼稚感到无奈。
时间在极度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
终于等到了登机广播。
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抬升，冲入云层。
关子元第一次觉得飞机的速度如此缓慢，他恨不得它能再多装上四个发动机，瞬间穿越这漫长的航程。
一个半小时的飞行，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飞机轮子触地的瞬间，关子元如同脱缰的野马，拎着随身行李箱，第一个冲向舱门，向着机场出口狂奔。
今天或许是工作日，机场大厅里的人流格外稀少。
在奔跑中，他的余光似乎瞥见了一个穿着酒红色罩衫、身影优雅的女子，正拎着一个不大的行李箱，与他迎面走来。
二人距离迅速拉近。
一股熟悉的、清雅的茉莉花香，扑面而来。
他猛地一愣！
可是他的速度太快，惯性让他根本无法立刻刹住脚步。
两人，在空旷的机场大厅里，擦肩而过。
他猛地回头——
那个优雅决绝的背影，不正是他魂牵梦绕的苏悦吗？！
她要去哪里？！
关子元瞬间头皮发麻，将行李箱扔在原地，转身用尽全力狂奔追去。
可是，他的双腿却像瞬间灌满了沉重的铅块，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速度怎么也提不起来。
“姐姐！别走！”
关子元不顾机场的安静，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呐喊，声音里带着撕心裂肺的恐慌。
别走！
求你别走！
然而，那个背影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就这样一步一步决绝地，越走越远，直至……
彻底消失在人海与光线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
——
“谁是你姐姐？睡蒙了吧？让你不回宿舍好好睡！”
一个熟悉又带着戏谑的声音，让关子元的意识瞬间被拽回现实。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映入眼帘的是张昭朝那一头标志性的乱糟糟卷毛。
“啊？睡睡？你……你怎么跟我来h市了？”
“什么玩意儿？你想家想疯了吧！咱们项目还没验收呢！大哥！”
“啊？”
“跟你说了，回去睡回去睡，你非要在研究室转圈，得，转晕乎了吧？”
张昭朝无语地把他拉起来，顺手给他掸了掸头发上沾的墙灰，“醒醒吧，精神点，一会儿邢老师就来验收了。”
关子元扶着墙壁站起身，头脑还有些发懵，梦里那撕心裂肺的痛感似乎还残留着。
原来……只是一场逼真到可怕的噩梦吗？
自己昨晚太累了，就这样水灵灵地靠着墙睡着了。
幸好，只是一场梦。
他还有机会挽回一切！他重重地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流程，与梦中惊人地相似。
尚老师陪着邢老师和那位中年老师前来验收。
但这一次，关子元压下了所有的不耐与焦躁，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默默等待。
“尚老师，你这真是捡到宝了。”邢老师依旧不吝赞美。
“哈哈，我也觉得。”
这一次，尚清华没有谦虚，而是半开玩笑地，替关子元接下了这份赞扬，目光中满是肯定。
几人再次来到保密室签署协议。
这一次，关子元深吸一口气，逐字逐句确认无误后，才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依然是那位中年老师，领着他们走向出口。
大门推开，外面的阳光明媚而温暖，空气清新得让他想落泪。
坐上那辆熟悉的车辆，一路辗转，再次停靠在p大庄严的校门前。
这一次，他看清了，那校门比网上图片更加气派恢弘，但此刻他无心欣赏。
关子元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手机。
电量已经不多，网络尚未完全连接，一个电话就抢先插了进来。
是林小满。
“关老师！你终于开机了！出大事了！”林小满的声音带着哭腔和前所未有的焦急。
关子元心中猛地一沉，不祥的预感成真。
“别急，小满，你慢慢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的几分钟，林小满用她所能做到的最快、最清晰的语速，将这几天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关子元第一次发现，林小满能把话表达得如此条理分明，而这分明背后，是巨大的恐慌。
“今天早上我想打电话让你参加活动……发现你关机，后来才知道……妈妈骗了我，你根本没回来……你们……你们可千万不要……”
林小满的声音哽咽得说不下去。
“放心吧，小满，”关子元的声音异常沉稳，“我这就回去。一切交给我。”
“嗯……如果需要我帮忙……来美术社找我，我等你。”
“好。”
挂断电话，关子元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安暂时压下。
这时，网络终于稳定连接。
瞬间，苏悦的消息如同潮水般涌现在屏幕上。
从6月13日开始，最初是小心翼翼的询问和想念。
【我的宇宙常数】：宝贝，开完会了嘛。
【我的宇宙常数】：我很想你。
【我的宇宙常数】：可以通个电话吗？
【我的宇宙常数】：还在忙吗……宝贝。
【我的宇宙常数】：看到回个消息，很担心你。
6月13日，正是舆论风暴开始的那天。
接着，是之后几天，每一天，只有一条，像在确认他是否还存在。
【我的宇宙常数】：我想你了，宝贝。
直到……今天凌晨三点。
【我的宇宙常数】：我爱你，宝贝。
然后，戛然而止。
这句话，不像平日里的爱语，更像是一种……浸透着绝望的诀别！
他手指颤抖着，尝试发过去一个他们常用的表情包。
屏幕下方，瞬间弹出一个令人心碎的红色感叹号。
他不死心，立刻拨打她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只有冰冷而重复的“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关子元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地缓慢切割，然后又被人粗暴地揉捏在一起，承受着凌迟般的剧痛。
他没有丝毫责怪苏悦的意思，一丝一毫都没有。
他不敢想象，他最爱的人，在他缺席的这些日子里，独自承受了怎样的狂风暴雨和内心煎熬。
仅仅是代入想象，他都难受得快要窒息。
他只恨自己！在她最需要依靠、最孤立无援的时候，没能陪在她身边！
“子元，怎么了？”尚清华见他脸色惨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连忙上前扶住他，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尚老师，”关子元的声音沙哑，“我只是……想早点回去。”
“好，我帮你订票……”
“不……”关子元刚想像梦中一样拒绝，话到嘴边却顿住了。
他猛地再次点开订票软件。
果然，那个晚上五点抵达的头等舱，依然在那里。
来不及了……按照梦里的轨迹，根本来不及！
“子元，别急。”尚清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沉稳，“我……或许可以帮你。”
关子元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绝处逢生的希冀光芒。
尚清华看了一眼手表，迅速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对，是我。我有个学生，有紧急任务需要立刻赶往h市，对，很急。能不能帮我协调一个最近航班的座位？好，太好了，谢谢！我们这就出发去机场。”
挂断电话，尚清华看向关子元：
“去吧，子元。九点半的航班，头等舱，刚好还有一个座位。”
“谢谢尚老师！谢谢！”关子元压抑住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激动，朝着尚清华深深地鞠了一躬。
“应该是我谢谢你，子元。”
尚清华的语气充满了歉意和自责。
这些日子……真的对不住他了。
他知道，自己能做的，也只有动用这点身为长江学者的微薄特权，为他争取这最关键的几个小时。
“派派……吃。”
刘懿曦和梦中一样，走了过来，递上那个被她小心翼翼保管的鸡蛋。
鸡蛋似乎被她攥得太紧，有些微微扁了。
“谢谢你，曦曦！”关子元一把接过那颗承载着祝福的鸡蛋，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他朝众人用力挥挥手，“谢谢大家！等我回来！”
他转身，向着路边等待的车辆飞奔而去。
这一次，阳光正好，前路清晰。
他有一种无比强烈的预感。
他抓住了那稍纵即逝的命运轨迹。
这一次，他绝不会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