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窗棂上新糊了层苏绣兰草纱，晨雾漫进来时，纱上的兰草仿佛沾了露水，透着股清润的生气。苏凝坐在紫檀木茶案前，指尖捻着枚刚焙好的龙井茶叶，茶香混着案上鎏金熏炉里的百合香，在暖阁里漫开，冲淡了殿宇深处惯有的沉郁。
“娘娘，这是今日的密报。” 兰轻手轻脚走进来，将一叠折得整齐的纸页放在案上。纸页边缘泛着毛边，显然是夜里加急送来的，上面的字迹有的用朱砂，有的用墨笔，是不同眼线的记号。
苏凝先翻开朱砂写就的那页，是江南巡抚递来的 —— 盐商们最近动作频繁，不仅私囤了近百万斤盐，还在扬州城外买了处别院，夜夜笙歌，连知府衙门的帖子都敢拒收。“倒是越来越大胆了。” 她轻声自语，指尖划过 “王坤” 两个字，这是荣亲王力荐的江南盐道人选，据说昨日已带着家眷离京，船上装了二十多个箱子，半道上还接了个盐商派来的 “账房先生”。
墨笔写的那页是军机处的李公公报的：荣亲王一早就在府里召见了三个亲信，分别是兵部主事刘诚、户部员外郎张谦、都察院御史周显。这三人都是近年被荣亲王提拔起来的，昨日刚以 “协助陛下熟悉政务” 的名义，被塞进了军机处。“刘诚查了北境军粮的账册，张谦翻了江南漕运的底档，周显则盯着各部的弹劾奏折。” 苏凝念着上面的字，眉峰微蹙，“看来荣亲王是急着要抓把柄，不管是陛下的，还是老臣们的。”
兰端来刚沏好的雨前龙井，低声道：“昨儿个养心殿的小太监说，荣亲王给陛下送了个美人，说是江南来的，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陛下留着没用，赏给内务府当差了。”
“他这是想安插眼线，顺便试试陛下的心思。” 苏凝端起茶盏，茶汤清碧，倒映着她眼底的冷光，“可惜打错了算盘，赵晏自小就不爱这些。” 她想起少年时的赵晏，别的皇子忙着学骑射、赏歌舞，他却总蹲在茶苑里，看苏文茂炒茶，问些 “为什么嫩叶要炒老，老叶要发酵” 的古怪问题，那时她就知道，这孩子看着温和，心里却比谁都有数。
正说着，暖阁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李公公缩着脖子走进来，棉帽上还沾着雪粒 —— 昨夜又下了场小雪，宫道上结了层薄冰。他跪在地上，声音发颤：“太后，荣亲王…… 荣亲王刚才在朝上请旨，说江南盐价飞涨，百姓怨声载道，要撤换江南盐道，换成他的表侄王坤。陛下…… 陛下准了。”
兰手里的茶盏 “当啷” 一声撞在案上，茶水溅出，烫红了她的手背。“陛下怎么能答应？那王坤是个有名的贪官，去了江南，还不把盐商的油水都刮干净？”
苏凝却异常平静，她放下茶盏，看向李公公：“陛下准奏时，脸色如何？有没有说别的？”
“陛下…… 陛下好像笑了笑，说‘皇叔举荐的人，定不会错’，还让王坤三日内离京赴任。” 李公公回忆着当时的情景，“荣亲王倒是愣了，大概没料到陛下会这么痛快。”
苏凝嘴角勾起一抹浅笑：“这孩子，是学精明了。” 她转向兰，“去取江南盐道近十年的账册，送到养心殿，就说是‘老太后闲着无事，想看看旧账解闷’，让陛下看完了还回来。”
兰一愣，随即明白了 —— 账册里记着历任盐道与盐商的往来，王坤若想贪墨，定会在账册上留下痕迹，陛下让他去，原是想引蛇出洞。“奴婢这就去办。”
李公公看着苏凝从容不迫的样子，心里安定了不少，又道：“还有件事，荣亲王让周显弹劾张廷玉大人，说他私受江南盐商的‘茶礼’，贪墨了三千两白银。”
“茶礼？” 苏凝拿起案上的龙井，“张大人每年都给老臣们送新茶，怎么到了周显嘴里，就成了贪墨？” 她想了想，对李公公道，“你回去告诉陛下，就说‘老太后记得，去年张大人给各宫送的茶，慈宁宫也有一份，茶叶是茶苑新采的，不值什么钱，倒是装茶的锡罐，是苏州工匠打的，回头让苏明远送几个给周御史，省得他少见多怪’。”
李公公忍不住笑了 —— 太后这话既替张廷玉解了围，又暗讽了周显小题大做，还抬了苏明远的面子，一举三得。他忙磕头：“奴才记下了。”
李公公走后，苏明远从侧门进来，身上还带着茶苑的寒气。他刚从江南回来，带回了新收的茶籽，还有一叠王坤在福建任上的旧案 —— 当年王坤负责盐税，短短两年就将盐价抬了三倍，百姓没钱买盐，只能用草木灰代替，不少人因此得了大脖子病。
“姑姑，这王坤是条毒蛇，放去江南，怕是要出人命。” 苏明远将卷宗放在案上，上面还粘着几张福建百姓的画像，脖子肿得像个葫芦，眼神麻木。
苏凝翻着卷宗，指尖划过那些画像，忽然停在一页：“你看这里，王坤当年贪墨的盐税，有一半通过‘恒昌号’钱庄汇到了京城，而这钱庄的东家，是荣亲王的远房表亲。”
苏明远凑近一看，果然，汇款记录上的印章与荣亲王府的私章极为相似。“这么说，荣亲王早就和王坤勾结了？”
“何止勾结。” 苏凝合上卷宗，“荣亲王这几年在宗室里拉拢人心，建王府、养门客，哪样不要钱？江南的盐税，怕是他的小金库。” 她看向苏明远，“你去趟江南，别惊动王坤，找几个当年被他害过的百姓，录下口供，悄悄送回来。记住，要活口，还要有凭证。”
苏明远点头：“我明日就动身，乔装成茶商，不会引人注意。”
暖阁外的雪越下越大，打在窗上沙沙作响。兰端来刚烤好的栗子，热气腾腾的，剥开来，金黄的果肉泛着油光。“娘娘，军机处的人来问，荣亲王要查北境军粮的账，让不让他们查？”
“让查。” 苏凝拿起一颗栗子，放在嘴里慢慢嚼着，“不仅要让查，还要让他们查得‘清清楚楚’—— 把去年周将军报的损耗账拿出来，上面记着大雪压塌粮仓、军马误食毒草，损失了三成军粮，让他们尽管去对。”
兰有些不解：“那些损耗是真的，可荣亲王要是拿着账册说周将军办事不力，怎么办？”
“他若敢说，周将军就能当着百官的面，把去年送军粮时冻伤的士兵带上来，让大家看看北境的天有多冷，路有多险。” 苏凝笑了，“荣亲王想拿军粮做文章，怕是忘了周将军在军中的威望 —— 那些士兵的伤，可比账册上的数字有说服力。”
暮色渐深时，慈宁宫的灯一盏盏亮起，透过兰草纱，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凝站在窗前，看着养心殿的方向 —— 那里灯火通明，想必赵晏正在灯下看盐道的账册，或许还会对着地图，琢磨江南的水路。
“娘娘，该歇息了。” 兰轻声道，“您这几日都没睡好。”
苏凝摇摇头，指着窗外的雪：“你看这雪，下得越大，明年的收成就越好。这宫里的事也一样，乱一阵子，才能清干净。” 她转身回案前，拿起那本王坤的卷宗，在空白处写了两个字：“等。”
等王坤在江南露出马脚，等荣亲王的党羽浮出水面，等赵晏学会在风浪里掌舵。而她，就像这慈宁宫的灯，不必亮在最显眼的地方，却要在暗处，为他照清楚每一步路。
夜渐深，暖阁里的茶香还在弥漫，混着雪的清冽，像一场无声的较量，在寂静的宫城里，悄悄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