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壶里的药汁正翻涌得热烈,苏锦言执银勺的手稳如磐石,手腕轻旋间,深绿的紫苏叶便顺着漩涡沉进汤里。
药香裹着水汽漫上来,模糊了她眼前的《大夏医典》,却清晰了心底的算盘——八皇子跪灵三日,本就弱的气血早该熬干了,若再撑到登基大典,怕是要栽在龙袍下。
她屈指叩了叩陶壶边沿,药汁溅起几点,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褐的痕。
“阿福。”她唤了声,守在门口的小药童立刻踮脚进来,“把这壶静神安魂汤用锦匣装了,走侧门送进东宫。”见小药童攥着锦匣发怔,她又补了句,“匣底贴张字条,写‘陛下若倒,谁替万民执笔?’——字要小,别让旁人瞧了去。”
廊下的雨珠还在往下滴,萧无衍的玄甲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他倚着朱漆廊柱,看苏锦言的影子在窗纸上晃,听着药童跑远的脚步声,忽然低笑:“秦九,你说这天下的帝王,有几个能受得住这样的‘软刀子’?”
秦九抱刀立在阶下,甲叶相撞发出细碎的响:“殿下是说...那行小字?”
“她从不求,只问。”萧无衍指尖摩挲着腰间玉牌,那是前日苏锦言亲手雕的“无”字佩,“八皇子若倒了,谁来担起《民生存续图鉴》里的千万条命?他若不倒——”他抬眼望向东宫方向,“便得把这副担子,堂堂正正扛在龙袍里。”
秦九突然听见后院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刚要拔剑,便见个灰衣医者翻身下马,怀里抱着个封了火漆的木匣。
“千医令首使杜仲送来的。”医者抹了把脸上的雨,“说是在太子旧部的私塾里抄的,让苏执掌过目。”
苏锦言解下围裙的手顿了顿,木匣上还沾着草屑,掀开时,霉味混着墨香扑面而来。
伪造的“千医令”令牌码得整整齐齐,最底下压着叠传单,墨迹未干的“苏氏垄断医道,草菅人命”几个字刺得她眼疼。
她翻到最后一页,见杜仲的留书压在传单下,字迹力透纸背:“此非医案,乃国狱。”
“阿福,取火盆。”她突然开口,小药童愣了愣,又忙不迭去搬。
可等火盆搬来,她却只抽出半张传单,余下的原样封好。
笔锋在留书上划出深痕,八个字力透纸背:“放饵入网,待其自燃。”
“苏姑娘。”萧无衍不知何时进了屋,玄甲上的雨珠滴在青砖上,“你这是要养着这些脏东西?”
“养着,才能钓出背后撒饵的人。”苏锦言将木匣推给他,“前日在灵堂,八皇子说‘清君侧’——可君侧的鬼,哪是几个跳梁小丑?”她指尖点在伪造的令牌上,“真正的主谋,此刻怕是正躲在哪个绣楼里数银子,等看我急得跳脚。”
萧无衍突然低笑,伸手替她理了理被药气打湿的鬓发:“你这手段,比我在沙场上埋的伏兵还狠。”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此起彼伏的喧哗。
秦九掀帘进来,脸色微变:“殿下,西市同春堂门口排了上百人,举着红纸条子哭嚎,说是抄了《民生存续图鉴》里的疫病数。”他顿了顿,“还有人砸了前太医院刘供奉的牌位,说他当年误诊害死了儿子。”
苏锦言推开窗,晨雾里飘来断断续续的哭腔:“我家阿弟才七岁,就因为太医院说那是普通风寒...”“去年冬里我男人咳血,找了三个大夫都说治不了,原来图鉴里早标了要换金沸草!”
更远处的茶楼传来说书人的响板:“列位听说没?这新皇登基,得先问问苏娘子答不答应——”
“好个‘答不答应’。”苏锦言望着窗台上那株蓝花,正是百姓举的那种,“他们不是在问我,是在问这天下的规矩,该由谁定。”
萧无衍的玄甲军忽然在院外整队,甲叶相撞声里,他将布防图摊在她面前:“北境三千精锐已到,我把玄武门的兵力撤了。”
秦九猛地抬头:“殿下!玄武门是宫城命脉——”
“真正的命脉不在城门。”萧无衍指腹划过图上的空缺处,“若宫中有乱,百姓最先冲的是太医院,抢的是药柜。到那时,能镇住人心的不是玄甲,是她手里的银针。”他转头看向苏锦言,眼底有星火在烧,“秦九,传我命令:若宫中有变,第一要务不是护朕,是护苏锦言出入无阻。”
苏锦言没接话,转身进了后院的药圃。
晨露打湿了她的绣鞋,却掩不住鞋尖那点青——正是萧无衍送的玉凤钗配套的。
她蹲在石桌前,石钵里的药末泛着暗红,是“断龙血”,极寒之地的龙血树十年才结一滴,能解百毒,更能...
“苏执掌。”杜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换了身素衣,眉眼间还带着连夜奔波的倦意,“礼部赵老尚书派人来请,说六部的人吵了半宿,现在都盯着您的《医典》呢。”
苏锦言将石钵里的药末收进瓷瓶,瓶身凉得刺骨。
她抬头时,正见赵德昭的马车停在济世庐门口,老尚书扶着车辕下车,腰间的玉牌撞出清响——那是当年先帝赐的“议政”玉牌,已蒙尘十年了。
“明日早朝。”她对着杜仲笑,“赵老尚书要呈的,可不止《民生存续图鉴》。”
杜仲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赵德昭从马车上搬下个檀木匣,匣上“辅政议政规程”六个字被擦得发亮,在晨光里泛着暖金。
老尚书抬头时,恰好与苏锦言对视,他冲她拱了拱手,唇形分明是“明日”。
药圃外的玄甲军开始换防,甲叶声里,苏锦言将“断龙血”贴身收好。
她望着赵德昭捧着檀木匣走进大堂,忽然想起前世此时,自己还在闺房里替嫡姐抄佛经。
而今生,晨光里浮动的不只是药香,还有新章将启的风声——
该翻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