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枫划开接听键,几乎是瞬间,张野那被电流压缩到极致的紧张声音就刺入耳膜:“枫哥,出事了!”
不等林枫追问,张野已经连珠炮般地说了下去:“我这儿有个孕妇,叫小芳,刚满三个月。今天去市妇幼保健院建档,被拒了。最邪门的是,系统弹窗直接跳出一行字——‘经评估,该家庭信用风险等级过高,建议终止妊娠’。”
“建议终止妊娠?”林枫握着手机的手指猛地一顿,骨节泛白。
他原以为那只无形的手,最多是伸向学区、伸向岗位,用冰冷的数据筛选掉它不想要的“低效”人口,却万万没有料到,它竟敢如此赤裸裸地染指生命的源头,连一个孩子出生的权利都要审批。
“是的,原话!”张野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被现实狠狠敲了一记闷棍的惊骇,“这他妈的已经不是筛选了,这是在执行电子计生!”
林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飞速运转:“查到原因了吗?”
“查了,问题出在她丈夫身上。”
林枫没有挂断电话,另一只手已经在键盘上翻飞,调出了他秘密建立的“好人黑名单”数据库。
这个数据库里记录的,全是那些因良知和勇气而被系统标记为“麻烦”的人。
他沉声问道:“她丈夫叫什么?”
“周伟。”
几乎在张野话音落下的同时,一个名字就在屏幕上被高亮标出:周伟,三年前,实名举报其供职的化工厂向河流偷排高浓度致癌废料,并附有详尽的视频与水样检测报告。
然而,证据确凿的举报最终却石沉大海,化工厂安然无恙,周伟反倒被以“捏造事实、寻衅滋事”为由反诉,虽然最终未被定罪,却从此被列入了“社会不稳定因素”的隐形名单。
看着那一行行冰冷的记录,林枫的胸口仿佛被一块巨石堵住。
原来,三年前一次扞卫公共利益的举动,代价竟是三年后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被系统宣判“不配出生”。
次日清晨,林枫与团队另一位成员赵子轩,扮作忧心忡忡的家属,陪着脸色苍白的小芳再次来到市妇幼保健院。
依旧是那台冰冷的自助挂号机,小芳颤抖着将身份证贴在感应区。
滴的一声,屏幕没有进入常规的科室选择界面,而是直接跳转到了一个鲜红刺目的页面——“高危妊娠综合管理通道”。
导诊台后,一个年轻护士正低头刷着手机,对他们面前的红色警报视若无睹。
林枫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您好,我们想咨询一下,这种情况为什么不能正常建档?”
护士眼皮都未抬一下,指了指屏幕:“系统分流的,你们这种情况属于高危,建议去社区卫生中心做基础咨询。”她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念一段与自己无关的说明书。
“可社区卫生中心没有建档资格,我们只是想在这里建个档案,做常规产检。”赵子轩忍不住追问。
“不是我不给你们建,”护士终于抬起头,嘴角挂着一丝职业性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冷笑,“是系统不让过。你们的‘家庭综合评分’太低,我这里没有权限。有意见,你去投诉系统啊。”
她说完,便不再理会他们,仿佛他们不是三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串被系统拒绝的乱码。
林枫看着她,忽然彻底明白了。
真正的门槛,不是这家医院,不是这个护士,而是那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将无数人牢牢困死在原地的“数据墙”。
离开医院后,林枫立刻联系了团队的技术核心,陈默。
“陈默,帮我个忙,想办法进一下市妇幼的内网,我需要知道产科的建档逻辑到底是什么。”
半小时后,陈默的声音在加密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凝重:“枫哥,我进去了。他们……他们上线了一个叫‘胎儿社会价值预评模型’的系统。”
“什么东西?”
“一个评估模型,”陈默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它会综合父母双方的信用分、社会关系、资产状况、居住地治安指数、职业风险等级……总共十七项指标,最后生成一个‘新生儿社会适应潜力评分’。低于六十分的,系统就会自动标记为‘高社会负担潜在个体’,并向接诊端强制推送一份《优生优育咨询建议书》。”
林枫的心沉了下去:“建议书里写了什么?”
“默认勾选项,是‘建议终止妊娠’。”陈默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最致命的是,我看到了评分细则。其中一条写着:母亲或其直系亲属,若在五年内有过任何形式的信访、维权、或被列为‘不稳定因素’的记录,总分直接扣二十分。”
林令的拳头在桌下悄然握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这哪里是在评估胎儿,这分明是在给尚未降临的生命明码标价,是一场以数据为凶器的、精准到个体的血统清洗。
“伪造一份高信用分的家庭资料,覆盖掉小芳夫妇的原始数据。”林枫几乎是脱口而出,“能不能做到?”
“技术上可以,但风险极高,”陈默提醒道,“这是直接篡改核心数据,一旦被发现……”
“先别管风险,”林枫打断他,转向另一边正在进行远程医疗咨询的陈医生,“陈医生,你觉得这个方案可行吗?”
陈医生是团队里的良心,他闻言立刻摇头,语气严肃:“不行!林枫,我们是救人,不是教人造假。这违背了我的职业道德。而且,就算骗过一时,后面无数次产检、信息核对,怎么可能一直不露馅?”
争论陷入僵局。
傍晚,在医院附近的一家小诊所里,陈医生找到了正在整理资料的林枫。
他关上产科值班室的门,脸上满是疲惫与挣扎,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捏得皱巴巴的纸,递给林枫。
“这是什么?”
“一封信,”陈医生低声说,声音沙哑,“今天下午,又一个‘建议终止’的孕妇来找我。她没哭没闹,只是把这个塞给了我。她说,她决定听从‘建议’了。”
林枫展开那张纸,上面是几行娟秀却又无力的字迹,写给一个还未成形的孩子:“宝宝,对不起。妈妈不是不想要你,是这个世界不让你来。妈妈没本事,给不了你一个超过六十分的家。”
信的末尾,有一滴早已干涸的泪痕,将“家”字晕染得模糊不清。
“我到今天为止,一共签了二十份这样的‘建议终止’报告,”陈医生的眼圈红了,“可我知道,没有一个孕妇,是真的想放弃自己的孩子。”
林枫看着那滴泪痕,沉默了许久,仿佛能感受到那位母亲写下这封信时彻骨的绝望。
他忽然抬起头,”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们骗系统。只要能让小芳成功建档,只要能让她完成每一次产检,只要能让这个孩子活着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赢。”
当晚,陈默再次出手。
他没有去碰触那风险极高的核心数据库,而是另辟蹊径,黑入了医院的临时工号管理系统,利用一个即将离职的实习生的权限,为小芳凭空创造了一套完美的“高信誉身份包”:父亲是早已过世的退休物理教授,丈夫是在国企担任高级技术员的“王强”,家庭住址被挪到了本市最顶尖的重点学区房。
林枫拿着这份全新的“家史”,陪着小芳背了一整夜。
从父母的忌日,到丈夫的“公司”年会是哪天,甚至连她最爱吃的红烧豆腐,都要强迫自己改口说成是“清蒸鲈鱼”,因为那才是“高知家庭”更偏爱的口味。
第二天清晨,小芳独自一人走进了妇幼保健院。
她按照林枫的嘱咐,穿着得体,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中产阶级的矜持与从容。
当她再次将身份证放在感应器上时,她紧张得几乎停止了呼吸。
这一次,屏幕上没有跳出刺眼的红色警告,而是弹出了熟悉的挂号界面。
建档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当护士将那本印着她名字的浅蓝色孕妇保健手册递给她时,小芳几乎是抢过来的。
她冲出大厅,躲进一个无人的楼梯间,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将那本手册紧紧抱在胸口,终于再也抑制不住,眼泪无声地汹涌而下。
这一关,她替她的孩子,闯过去了。
同一时刻,林枫正站在医院对面的大楼天台上,用高倍望远镜看着小芳的身影消失在医院门口。
他放下望远镜,俯瞰着脚下这座被数据和算法包裹得密不透风的城市,无数灯火在他眼中明明灭灭,像一张巨大而冰冷的蛛网。
他迎着高空的冷风,轻声喃喃自语:
“可我们……还得再骗多少次,才能让一个孩子,光明正大地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