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隆队长与其治安官的退却,并未让铁炉堡的暗流平息,反而如同揭开了蒸汽锅炉的减压阀,让积蓄的压力以更汹涌的方式寻找着出口。林枫与苏婉晴所在的这间狭小药剂铺,不再是漩涡的中心,而是变成了一个象征,一个引爆长期积怨的导火索。
“锈蚀病”真相的传播,以及林枫那立竿见影的缓解手段,像野火般烧遍了整个城市。贫民区,尤其是兽人聚居地,长期被压抑的愤怒与求生的渴望混合在一起,形成了某种沉默而坚定的力量。工坊里,流水线的节奏明显慢了下来;酒馆中,讨论“污染”和“权益”的声音压过了往常的吹嘘与抱怨。一种无形的、躁动的期盼,弥漫在混合着煤烟与希望的空气里。
这种变化,自然无法被铁炉堡真正的掌权者们忽视。
第四日清晨,一名穿着笔挺双排扣制服、举止一丝不苟的年轻书记官,出现在了莉亚的店铺前。他无视了周围那些带着警惕与审视目光的民众,径直走向刚刚打开店门的莉亚,递上了一封盖有铁炉堡市政厅鹰徽火漆的信函。
“致异乡的医师,林枫先生,苏婉晴女士,”书记官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在宣读一份例行公文,“铁炉堡执政官,尊贵的奥古斯特·铁棘公爵,邀请二位于今日午后,前往铁王座厅,就近期城内流传的‘锈蚀病’相关事宜,进行……陈述与商讨。”
信函用语客气,甚至带有一丝矜持的尊重,但“邀请”二字背后蕴含的强制意味,以及“铁王座厅”这个地点所代表的权力核心,都让莉亚刚刚放松没多久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狐尾不安地扫动着,她担忧地看向阁楼的方向。
林枫和苏婉晴早已感知到楼下的一切。他们缓步下楼,林枫接过那封措辞严谨的信函,目光扫过,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告诉公爵阁下,我们会准时赴约。”他平静地对书记官说道。
书记官微微躬身,一丝不苟地行礼后转身离去,自始至终,没有多看周围那些衣衫褴褛的民众一眼。
“林先生,苏小姐,你们不能去!”莉亚急切地低声道,耳朵因紧张而竖得笔直,“铁棘公爵……他是帝国在铁炉堡的最高代表,也是最大的几家蒸汽工坊的幕后主人之一!他绝对不会允许动摇城市根基的言论扩散!那铁王座厅……进去容易,出来难啊!”
就连闻讯赶来的格雷厄姆学者和老萨满,脸上也带着凝重。
“铁棘是个纯粹的实用主义者和帝国利益的扞卫者,”格雷厄姆学者捻着胡须,眉头紧锁,“他召见你们,绝非为了聆听医学见解那么简单。恐怕……是施压,甚至是……招安,或者囚禁。”
老萨满的图腾杖重重顿地,发出沉闷的声响:“部落的战士们不会坐视我们的朋友被带入那钢铁囚笼!如果需要,我们可以……”
林枫抬手,制止了老萨满后面的话。他看了看窗外。街道上,不知何时已经聚集了更多的人,他们沉默地站着,人类、兽人混杂在一起,目光都聚焦在这间小店里。他们没有呐喊,没有骚动,只是用沉默的注视,表达着他们的担忧与支持。
“不必担心。”林枫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既然公爵想听‘陈述’,那我们便去陈述。真相无需修饰,道理不辩不明。”
他顿了顿,看向苏婉晴,眼中带着询问。苏婉晴回以他一个清浅而坚定的微笑,仿佛即将赴的不是权力的鸿门宴,而是一场寻常的午后茶会。
“更何况,”林枫嘴角微扬,露出一丝近乎顽劣的笑意,“我们也正好想见见,这位决定着铁炉堡无数人命运的‘铁棘公爵’,究竟是何等人物。”
午后,铁王座厅。
与其说是厅,不如说是一座小型的宫殿。整体由暗色的钢铁和巨大的落地玻璃构成,穹顶高耸,上面描绘着帝国征服与工业发展的宏大壁画。巨大的蒸汽管道如同装饰般镶嵌在墙壁边缘,散发着温热,驱动着隐藏的换气系统,让厅内空气保持着一种人工的清新,与外面的煤烟味截然不同。
大厅尽头,数级台阶之上,摆放着一张巨大的、完全由某种暗沉金属铸造而成的座椅——铁王座。王座上,端坐着一位身形不算特别高大,却散发着如山岳般沉重压迫感的中年男子。他穿着剪裁合身的深色礼服,没有佩戴过多饰物,唯有手指上一枚硕大的、雕刻着齿轮与荆棘图案的铁戒指,彰显着他的身份——奥古斯特·铁棘公爵。
他面容刚毅,线条冷硬,一双灰色的眼睛如同经过精密打磨的金属,锐利而缺乏温度,静静地注视着从大厅另一端走进来的林枫和苏婉晴。
王座两侧,分立着数人。有身穿戎装、眼神警惕的军方代表;有穿着华丽长袍、表情矜持的贵族议员;也有几位如同格雷厄姆一样穿着学者袍,但神色更为谨慎保守的老者;甚至,在角落的阴影里,还站着一位披着斗篷、身形隐匿的存在,气息晦涩。
整个大厅,安静得只能听到蒸汽管道内那低沉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嗡鸣声。无形的压力弥漫在空气中,足以让寻常人窒息。
林枫和苏婉晴却步履从容。他们行走在这充满工业权力象征的空间里,如同漫步在云梦泽的庭院。苏婉晴甚至还有闲暇,目光略带欣赏地扫过穹顶上那些描绘着齿轮与飞艇的彩绘玻璃。
两人在距离王座约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异乡的旅者,林枫,苏婉晴,”铁棘公爵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在大厅中回荡,“你们在铁炉堡掀起的风波,我已经知晓。现在,告诉我,你们的目的。”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直截了当,如同他治理这座城市的风格。
林枫抬起眼,迎上那双灰色的金属之瞳,目光平静无波:“我们的目的很简单,旅行,见证,以及……遇到不公与苦难时,顺手为之。”
“顺手为之?”铁棘公爵的嘴角扯起一个几乎没有弧度的冷笑,“你们‘顺手’指出了锈蚀病的所谓根源,动摇了帝国的工业威信,激化了人类与部落的矛盾,这叫做‘顺手’?”
“公爵阁下,”苏婉晴轻柔的声音响起,如同清泉流过坚冰,“我们指出的,是基于观察的事实。锈蚀病的根源在于污染,而非种族。动摇了威信,是因为旧的解释无法再掩盖真相。激化了矛盾,是因为长期的不公已经积累了太多的愤怒。我们,只是点燃了引线,而非制造了炸药。”
她的话语清晰而冷静,直指核心。
一位贵族议员忍不住出声呵斥:“荒谬!铁炉堡的繁荣建立在蒸汽工业之上!难道要因为你们几句臆测,就停下所有的工坊,让整座城市陷入瘫痪吗?”
“并非要停下工坊,”林枫接口道,他的目光扫过那位议员,又回到铁棘公爵身上,“而是改进。改进燃烧技术,增加净化装置,改善工人的防护,优化城市规划,将污染降至最低。这并非做不到,只是……需要代价,也需要决心。”
“代价?”铁棘公爵身体微微前倾,手指轻轻敲击着铁王座的扶手,发出叩击心灵的轻响,“你知道那需要多少金齿轮?会影响多少家族的收益?会让帝国的税收减少多少?年轻人,理想很美好,但现实是,铁炉堡,乃至整个帝国的运转,靠的是金齿轮,而不是……廉价的同情心。”
“那么,”林枫的声音依旧平稳,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反问了一句,“当锈蚀病蔓延到无法控制,当底层劳工(无论是人类还是兽人)因绝望而掀起暴动,当这座城市的生产力因疾病和仇恨而彻底崩溃时,您所看重的金齿轮,又能剩下多少呢?”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治病的代价,永远比掩盖病根、最终导致机体坏死的代价,要小得多。”
大厅内一片寂静。
蒸汽的嗡鸣声仿佛被放大了。
铁棘公爵灰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波澜闪过。他凝视着林枫,这个异乡人身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笃定与超然。那不是无知者的无畏,而是洞悉了某种本质后的平静。
角落阴影里,那个披着斗篷的身影,似乎也微微动了一下。
“有趣的见解。”良久,铁棘公爵缓缓靠回王座,语气听不出喜怒,“但铁炉堡,有铁炉堡的规则。你们的‘顺手为之’,已经触碰了规则。”
“规则,不应成为禁锢生命与真相的枷锁。”林枫淡然回应。
“或许。”铁棘公爵的手指停止敲击,“但规则的改变,需要时间,也需要……合适的方式。你们可以继续留在铁炉堡,甚至可以继续你们那所谓的‘缓解治疗’。”
这个决定,让两侧的不少人露出讶异之色。
“但是,”铁棘公爵的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如刀,“仅限于缓解症状。关于‘污染根源’的言论,到此为止。市政厅会成立一个专家委员会,‘慎重研究’锈蚀病的成因。在委员会得出‘正式结论’之前,我不希望再听到任何扰乱人心的‘臆测’。”
招安,与封口。
用“研究”拖延时间,用“委员会”掌控话语权,将林枫带来的冲击纳入可控的官僚流程,最终很可能不了了之,或者得出一个符合当权者利益的“修正版”结论。
这是权力面对挑战时,最常用也最有效的化解手段。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枫和苏婉晴身上,等待着他们的反应。是屈服于铁王座的威严,接受这看似宽容实则禁锢的条件?还是……
林枫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了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并没有看铁棘公爵,而是将目光投向大厅那巨大的、隔绝了外面真实世界的玻璃窗,仿佛能穿透钢铁与玻璃,看到那些在煤烟与病痛中挣扎的灵魂。
“公爵阁下,”他轻声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疾病的蔓延,和真相的传播,有时……并不以王座的意志为转移。”
“我们只是旅人,不会久留。但种子已经播下,它会在泥土中,按照它自己的方式生长。”
说完,他对着苏婉晴微微点头,两人竟不再多言,转身,如同来时一样从容,向着大厅之外走去。
留下满厅的寂静,和王座上那位眉头微蹙、眼神愈发深沉的铁棘公爵。
窗外,铁炉堡的蒸汽依旧轰鸣。
但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再也无法回到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