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载着疲惫与尘埃的军用卡车,发动机低沉地轰鸣着,随时准备驶离这片刚经历浩劫的土地。
五班的战士们一个接一个爬上后车厢,动作迟缓沉重,卸下的不仅仅是身体的千斤重担。
车厢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土味、汗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孤零零的背包和一杆擦拭得锃亮却再无人举起的步枪上——
那是林白的。
“小白……”张天天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般的低呼,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他踉跄着扑过去,一把将林白的背包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脸深深埋进那沾染着泥土与硝烟气息的帆布里,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压抑的抽泣声从布料深处闷闷地传出,撕扯着车厢里本就紧绷的空气。
邱磊红着眼圈,重重地拍了拍张天天耸动的肩膀,自己的视线也迅速模糊,他用力眨了几下眼,试图把那股酸涩逼回去,但徒劳无功。
孙二满站在一旁,眼睛和鼻头早已红成一片,像个委屈又愤怒的孩子。
他死死握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以此对抗着心脏被揪紧的剧痛。
他猛地抬头,看向最后一个爬上车的班长张维,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恳求:“班长……俺……俺能去看看小白吗?就一眼!俺……”
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情绪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急促的喘息。
张维没有立刻回答。
他站在车厢尾部,逆着午后微斜的光线,身影显得格外冷硬。
他的眼睛像淬了火的刀锋,直直地钉在孙二满脸上,没有任何闪烁回避,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砸了下来:
“你、不、能!”
这斩钉截铁的拒绝如同冰水浇头。
孙二满瞬间急了,往前跨了一步,声音拔高,带着孤注一掷的急切:“班长!俺不进去!俺不打扰他!俺就在病房门口,隔着玻璃看一眼!就一眼!看一眼俺就回来!班长!!”
他近乎哀求地重复着,“一眼”就能确认战友的死生,就能缓解那噬骨的担忧。
张维缓缓地摇了摇头。
这个简单的动作耗尽了力气,他的下颌绷得死紧,眼窝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酸涩和疲惫,几乎要冲破那刻意维持的平静。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决:“别说了,都跟着部队回去!这是命令!”
“班长!我们想去!”张天天猛地从背包上抬起头,脸上泪水、鼻涕和背包蹭上的灰尘混成一片狼藉,他毫不在意,只是用那双被泪水浸泡得肿成核桃的眼睛,绝望又带着最后一丝希望地望向张维:
“班长!求您了!您让我们去看看吧!我不说话,就远远看一眼!确认他……他还好……就一眼行不行?”他的哀求脆弱得像风中残烛。
邱磊也加入了恳求,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颤抖:“是啊班长!我们保证不给部队添麻烦!就看看他,看一眼就好!没有小白……没有小白我们……”
他哽住了,巨大的悲伤和后怕让他无法继续描述“没有小白”的后果。
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锥心的自责和痛苦:“真该受伤的其实是我们啊!!”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所有人心底压抑已久的闸门。
车厢里,压抑的抽泣声再也无法遏制地弥漫开来。
每个人的眼睛都迅速湿润、泛红。
没有林白?
这一路走来,每个人身上被碎石划破的伤口,脚底磨出的燎泡,哪一个不是在林白“别硬撑”、“小心点”、“来,我扶你”的低语声中被小心关照过?
怎么可以没有小白?
抗震救援的每一处废墟,每一次险情,林白身上那些为了掩护他们、推开他们、替他们扛下危险而增添的伤痕,此刻都如同烙印般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那一道道伤口,此刻都变成了无声的控诉和汹涌的感激!
没有他林白……
最后躺在担架上生死不知的,很可能就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人!
“班长!我们想去!求你了!!”
李宁、王强也梗着脖子……
几乎所有人都带着哭腔喊了出来,声音混杂着悲痛、恐惧和对战友最深切的牵挂。
张维的喉咙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好似在吞咽着滚烫的沙砾。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口袋,掏出了那个润喉糖盒。
冰凉的触感并未带来丝毫缓解,他只是下意识地、反复地、用力地摩挲着盒子冰冷的表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没有打开,更没有吃里面的糖,好像这个动作本身就能汲取一丝支撑他站下去的力量。
“服从命令听指挥,还用我再强调一遍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却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斩钉截铁,“不许去,就是不许去!”
“为什么?!”张天天彻底爆发了!
连日来的疲惫、目睹兄弟重伤的恐惧、以及此刻请求被无情拒绝的委屈和愤怒,如同火山般喷涌而出。
他猛地坐起来,瞪着通红的眼睛直视张维,声音带着哭腔的质问尖锐地刺破车厢:
“为什么!我的兄弟受伤了!躺在医院生死不知!我们连他去了哪家医院都不知道!我就想去看一眼!就他妈的看一眼!为什么就是不让?!!”
他激动地挥舞着手臂,指向车厢外:“部队……部队就是这么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吗?!这事就不能有个商量的余地吗?!就非要一句冷冰冰的‘服从命令’,就把人所有的念想都活活扼杀吗?!!”他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裹着血泪。
“对!天天说的没错!”邱磊也像是被点燃了引线,猛地站了起来,声音同样崩溃,“班长!我们不是不懂纪律!我们就是想看看他!这要求过分吗?!我们心里难受啊!憋得要炸了!小白是为了谁?!他是为了我们,为了老百姓!为了班长你!”
邱磊痛苦地用手捂住了脸,身体微微颤抖。
车厢内的火药味浓烈到了极点。
张维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像几条愤怒的蚯蚓在皮肤下扭动,他握着糖盒的手捏得更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胸膛剧烈起伏,死死压住那即将喷薄而出的怒火——
“好了!!”一声低沉却极具穿透力的喝止骤然响起。
是张广智。
他一直没有参与争吵,只是沉默地坐在一边,紧锁着眉头。
此刻,他用力地用手掌拍了一下身下的卡车底板,发出“嘭”的一声闷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张广智抬起头,目光扫过情绪失控的张天天和邱磊,最后落在紧绷得像一张满弓的张维身上。
“吵什么吵?!”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你们以为班长不想去看小白吗?!!”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兜头浇在了情绪最激动的张天天头上。
他张着嘴,还想争辩什么,却在对上张广智那双同样布满血丝却异常清醒的眼睛时,猛地噎住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邱磊也停下了颤抖,翻了个白眼,发出一声沉重而无奈的叹息,颓然地坐了回去。
车厢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和卡车引擎的低鸣。
张维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背脊挺得笔直,好似一座沉默的石碑。
他摩挲糖盒的动作停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只是频率慢了许多,视线低垂,要将那冰冷的金属盒看出花儿来。
张广智深吸一口气,看向五班所有的新兵,声音带着一种经历过磨砺后的清晰和沉重:“兄弟们,冷静点!
我们小白受了伤,班长心里只会比我们更疼、更急、更煎熬!他比我们任何人都想立刻到小白身边!”
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年轻而痛苦迷茫的脸,“但是,‘能不能去’这件事,根本就不是班长一个人说了算的!”
他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所以你们在这里跟班长吵翻天,吼破喉咙,有用吗?能让上级改变命令吗?能让营区大门为我们敞开吗?不能去的,还是不能去!”
“那……广智,”李宁和王强拧着眉,声音透着不甘和茫然,“你说……咱们就这么算了?就这么干等着?连小白现在醒没醒都不知道?”
张广智沉默了片刻,仰起头,望着卡车被帆布篷遮盖的车顶棚。
棚布上还沾染着风沙的痕迹,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紧抿的嘴角和坚毅的下颌线。
过了几秒,他才缓缓低下头,目光重新投向张维,声音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信任:
“就听班长的吧。”
这一句话,像抽走了所有人的力气。
孙二满不甘地低吼了一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最终还是颓然地坐了下来。
李宁和王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无奈和痛苦,默默地垂下头。
张天天依旧抱着林白的背包,但肩膀的抖动已经变成了无声的、微弱的抽搐,他把脸更深地埋进背包里。
车厢里陷入了死寂。
发动机的轰鸣声似乎也变得遥远。
没有人再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压抑到极致的悲伤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流淌。
那个林白平时总是坐着的位置,如今空荡荡的。
这突如其来的空缺,巨大得令人窒息,整节车厢都因此失去了重心,变得格外空洞和冰冷。
没有了林白的轻声笑语,没有了他关键时刻坚实的臂膀和无言的守护,
这个小小的空间,像是被生生剜走了一块血肉,留下的是一个鲜血淋漓、冰冷刺骨的窟窿,提醒着每一个人:
他们的战友,
此刻正独自在未知的地方与生死搏斗,
而他们,
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