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认麦威尔的身体状况趋于稳定后,医疗团队在雷诺伊尔的授意下,开始了系统性的记忆康复训练。这并非强行灌输,而是引导他主动挖掘和连接脑海中断裂的碎片。
医生和伊万、雷诺伊尔等人,会选取他昏迷期间关键事件的照片、录音,甚至是当时环境的味道模拟,在他精神状态较好时,温和地呈现给他。
“麦威尔,看看这张照片,还记得这个隧道入口吗?你当时就是从那里进入一个叫‘狼巢’的基地,你在那里接受了第一次救命的手术。”医生指着平板电脑上“狼巢”入口的模糊照片。
麦威尔凝视着照片,眉头紧锁,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搜索的意味。
他摇了摇头,声音虚弱:“没有……印象。我只记得……水渠很冷,还有爆炸……”
伊万成为了最重要的“记忆触发器”。他不再只是情感倾诉,而是以更结构化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极其详细地讲述从水渠拖拽他开始,到最终抵达埃尔米拉的每一个细节
“长官,我记得很清楚,我把你拖到了一艘橡皮艇上,顺着水流漂了一段……后来遇到了约尔队长他们的‘旗帜’小队,他们穿着灰色的迷彩,和我们的不一样……”
当伊万说到某些特定细节,比如“医疗车里的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科伦‘阿帕奇’直升机旋翼那特有的‘啪-啪-啪’噪音”时,麦威尔的眼神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微光,或者他的手指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
医生告诉雷诺伊尔,这是潜意识的反应,说明这些信息可能在他大脑深处留下了痕迹,只是暂时无法被主动提取。
康复师在进行物理治疗时,会有意识地重复一些在逃亡过程中可能经历过的动作模式,比如模拟在担架上保持平衡、在崎岖路面上稳定核心等。
同时,他们会观察麦威尔在进行这些活动时,是否会出现异常的情绪波动或生理反应,如心率加快、呼吸急促。
有一次,当康复师辅助他进行模拟颠簸环境的平衡训练时,麦威尔突然毫无征兆地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恶心,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冒出了冷汗。
“他可能联想到了在担架上被抬着狂奔时的那种极度不适和失控感,”医生分析道,“身体有时会比意识更早‘记住’一些东西。”
尽管记忆的空白让麦威尔感到挫败和烦躁,但麦威尔内心深处那股不屈的意志力开始显现。他不再被动地接受信息,而是主动地去“挖掘”。
他会长时间地盯着天花板,努力在脑海中的那片迷雾里搜寻任何一点光亮。
他要求伊万和雷诺伊尔反复讲述某些片段,试图抓住那一闪而过的、模糊的感觉。
“再跟我说说……那个叫‘血狼’的部队,”某天,他主动向伊万提出要求,这个词似乎触动了他某根神经,“他们……有什么特征?”
伊万详细描述了“血狼”独特的黄褐色作战服和悍勇的战斗风格。
麦威尔听着,眼神飘忽,似乎在努力将这段描述与脑海中某个残破的印象进行比对。
这个过程缓慢而折磨人。大多数时候,他收获的依旧是空白和头痛。
记忆的拼图缺失了太多关键部分,尤其是昏迷期间的核心经历,仿佛被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隔膜所阻挡。
然而,并非全无进展。他对自己更早的记忆,比如农场起事、整合各方、前线要塞的防御部署等,恢复得相对较快和清晰。
这表明他的长期记忆库受损相对较轻,问题主要出在短期记忆的编码和提取,以及昏迷期间记忆的缺失。
医生解释说,这很常见。大脑在遭受重创后,会优先保护最重要的核心功能和长期记忆。
“不要强迫他,”医生提醒雷诺伊尔和伊万,“过度的压力反而可能加重他的认知负担,甚至引发创伤后应激反应。我们需要耐心,让记忆自然地、一点点地‘浮’出来,或者……接受它可能永远无法完全恢复的现实。”
在医疗团队和伊万等人不懈的努力下,麦威尔的认知能力确实在逐步恢复。
然而,随着记忆的闸门被撬开,汹涌而来的并非全是慰藉,更多的是沉重乃至残酷的现实。
他想起了农场,他理想起步的地方,如今已被科伦和南方军占领,那些熟悉的田埂和房舍恐怕已沦为驻军点或训练场。
他想起了军港和德尔文,他在科伦航母战斗群的绝对火力下,连同港口和那艘寄托希望的“北极星号”,在短短十几分钟内被夷为平地,化为焦土和沉没的钢铁坟墓。
他想起了那些在战斗中牺牲的民兵,他们装备简陋,却怀着对故土最朴素的热爱,成建制地倒在科伦的精确打击和装甲洪流之下,鲜血染红了卡莫纳的土地。
他想起了前线要塞,雷诺伊尔倾注了无数心血构建的防线,最终还是在绝对的劣势下陷落,无数信任他、跟随他的士兵在那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他也终于清晰地记起了伊万,那个在要塞最后时刻,被他从留守民兵中指派去守卫军械库的年轻士兵之一。
他记得自己当时下达命令时,伊万眼中那混合着恐惧与坚定的光芒。
“是你……”某天,当伊万再次前来陪伴时,麦威尔看着他,声音沙哑而肯定地说,“我让你守军械库……你……怎么活下来的?”
他记起了命令,却无法理解伊万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出现在他床边。
伊万激动于长官终于认出了自己,连忙将如何在水渠中找到他、如何艰难撤离的过程又简述了一遍。
麦威尔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化不开的疲惫和悲哀。
当伊万讲完,满怀期待地看着他时,麦威尔却缓缓闭上了眼睛,良久,才吐出一句如同叹息般的话:“你不该救我的……伊万。让我死在那里,和要塞,和兄弟们在一起……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这句话像一块冰,砸在了伊万的心上,也让通过内部通讯旁听的雷诺伊尔等人陷入了沉默。
伊万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安慰的话语在如此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看着麦威尔那失去了往日神采、只剩下厌倦和虚无的眼神,一股巨大的悲伤涌上心头。
雷诺伊尔在观察窗外,拳头紧紧握起。他理解麦威尔的感受。
一路走来,失去的太多,牺牲的太多。作为最高指挥官,背负着如此多人的生命和期望,却一次次目睹失败和沦陷,这种巨大的负罪感和无力感,足以压垮最坚强的神经。
苏醒过来,意味着必须再次直面这一切残酷,甚至要承担起“苟活”的心理负担。
雷诺伊尔想进去劝慰,他想告诉麦威尔,他的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希望,是联盟凝聚的象征,只要他在,卡莫纳的火光就未熄灭。
但他看着麦威尔那心如死灰的眼神,这些话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任何宏大的道理,在个体承受的极致痛苦面前,都显得轻飘飘的。
然后,雷诺伊尔想到了玛利亚。
那个同样承受着巨大痛苦,却仍怀着一丝微薄希望,在矿区另一端默默工作、等待着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奇迹的女人。
她还不知道麦威尔已经苏醒,更不知道他苏醒后竟是这般状态。
如果她知道,她拼尽全力救治、日夜期盼的恋人,在醒来后却只求一死,她该如何承受?
这个念头让雷诺伊尔感到一阵窒息。他意识到,麦威尔的苏醒,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将每个人都拖入了一个更复杂、更痛苦的情感漩涡。
他最终没有走进病房。他只是默默地转身,对身边的狙子和万佰低声说道:“加强警卫,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透露麦威尔苏醒的消息,尤其是……对玛利亚。另外,让心理医生介入,看看能不能……帮他渡过这一关。”
病房内,伊万依旧守在床边,他看着重新陷入沉默、仿佛与整个世界隔绝的麦威尔,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救回了长官的命,却似乎无法救回他求生的意志。
这场与死亡赛跑的营救,在抵达终点后,却面临着可能更加残酷的结局——灵魂的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