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安儿朗朗的读书声和沈微婉专注的倾听中,如溪水般潺潺流过。蒙学堂的功课渐次加深,安儿识得的字也一日多过一日。那些原本在沈微婉眼中如同天书般神秘莫测的方块字,在安儿的小脑袋瓜里,渐渐生根、发芽,并与现实世界中的具体事物一一对应起来,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发现秘密般的巨大喜悦。而这喜悦,他第一个想要分享的,便是他最亲爱的母亲。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店里没有客人,安儿完成了夫子布置的描红作业,却没有立刻收起笔墨。他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正在柜台后低头核算腌菜账目的母亲,一个念头忽然冒了出来。他像只快乐的小雀儿,从凳子上溜下来,跑到后院捡了一根粗细适中的小树枝,又“噔噔噔”地跑回母亲身边。
“娘!娘!”他扯着沈微婉的衣角,小脸上洋溢着按捺不住的兴奋光芒,“安儿教您认字好不好?”
沈微婉从账目上抬起头,看到儿子那期待又带着点小骄傲的眼神,不由得莞尔。她放下笔,用围裙擦了擦手,眉眼弯弯地应道:“好呀,安儿要教娘认什么字?”
安儿立刻来了精神,他拉着母亲的手,走到店堂中央那片被阳光照得亮堂堂的空地上。他像个小先生似的,先是用小树枝在落满灰尘的地面上,用力划拉出一横、一竖、几个简单的笔画,组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字。
“娘,您看!”他指着那个字,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十足的认真,“这个字,念‘安’!就是我的名字,沈永安的那个‘安’!您看,上面像个房子,下面是个‘女’字,就是说女子在家里,就平安啦!”
他努力回忆着周夫子讲解这个字时的说辞,虽然记得不全,但大意是懂的。他一边说,一边用小树枝反复描画着那个“安”字,生怕母亲看不清楚。
沈微婉蹲下身,目光紧紧跟随着儿子手中那根小树枝的移动。那个“安”字,在她眼中不再是无意义的墨团,而是与儿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是她怀胎十月,在破瓦村那间漏风的土坯房里,拼尽全力生下的“安”;是她带着他逃离赵家,颠沛流离时,心中唯一的念想——“安”;更是如今,她所有辛苦劳作、所有咬牙坚持的最终目的——让她的“安”儿,平安顺遂,前程光明。
她的眼眶微微发热,伸出手指,有些迟疑地、笨拙地,循着地上那个字的轮廓,在空中慢慢模仿着。她的动作很生疏,手指僵硬,画出来的笔画歪歪扭扭,完全不成样子。
“娘,不是这样,这一横要平……”安儿见状,立刻伸出小手,握住母亲的手指,带着她一笔一划地重新写。小家伙教得极其耐心,神情专注,俨然一副小夫子的模样。
在儿子的“指导”下,沈微婉终于勉强在地上画出了一个依稀可辨的“安”字。虽然丑陋,但她心中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新奇。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用自己的手,“写”出了一个字,还是儿子的名字!
“安儿,娘……娘写出来了!”她抬起头,像个得了夸奖的孩子般,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彩。
安儿见母亲学会了,比自己得了夫子的夸奖还要高兴。他立刻又在地上划拉起来:“娘,还有这个!这个字念‘食’!就是我们‘安食铺’的‘食’!您看,上面像个人,下面是个‘良’字(他记错了部件,但无碍理解),就是说人要有好的粮食吃!”
他又开始讲解“食”字的构成,小手比划着,试图让母亲理解。
沈微婉看着那个“食”字,心中更是百感交集。这个字,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是她每日里打交道最多的事物。粥是“食”,面是“食”,她精心腌制的菜,也是“食”。这个字,承载着她所有的汗水、智慧与“清白”的坚持。
她再次伸出手指,更加认真地在地上描画起来。这一次,似乎比刚才顺畅了一些。
阳光透过格扇,暖融融地照在母子二人身上,在地面投下亲密相依的影子。空荡荡的店堂里,回荡着安儿稚气却清晰的讲解声,和沈微婉偶尔发出的、带着恍然大悟的轻“哦”声。
沈微婉学得极其笨拙,常常把笔画顺序搞错,写得东倒西歪。安儿便不厌其烦地纠正,小手握着母亲粗糙的手指,一遍遍地带她练习。有时沈微婉写出了一个稍微像样点的笔画,安儿便会拍着小手欢呼:“娘写对了!娘真厉害!”
沈微婉被儿子的兴奋感染,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她看着地上那几个由自己亲手画出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再看看儿子那因为当了“小先生”而得意洋洋、神采飞扬的小脸,心中充满了柔软的暖意。那些生活的沉重、经营的疲惫,仿佛都在这一刻,被这童真的笑声和笨拙的笔画驱散了。
母子俩头碰着头,蹲在地上,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不时因为一个写坏了的笔画或一句有趣的解释而笑作一团。那笑声纯粹而快乐,充满了小店每一个角落。
在这间飘着食物香气的小店里,年仅七岁的安儿,成了他母亲第一位,也是最特别的“先生”。他不仅是在教母亲认字,更是在用一种最温暖的方式,将他所接触到的、那个崭新世界的一角,小心翼翼地、满怀爱意地,铺展在母亲面前。而这对于沈微婉来说,是任何金银都换不来的、最珍贵的礼物。薪火相传,在这一刻,化作了地上那几个歪斜的字迹和满室的欢声笑语,平凡,却动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