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微合上手中《乡学启蒙录》样稿,指尖在书页边缘轻轻划过。她站起身,未多言,径直走出偏殿。外头已有内侍候着,低声禀报:“陛下已在文华殿等您,工部与礼部大臣俱已到齐。”
她点头,抬步前行。
宫道长而直,红墙高耸。她走得稳,裙摆拂地无声。到了文华殿外,裴砚正站在檐下,玄色龙袍衬得身形挺拔。他见她来,微微侧身,两人并肩步入殿中。
朝臣分列两侧。工部尚书捧着一卷图纸上前,展开于案上。图中是一尊巨鼎轮廓,四面刻纹初具形态。
礼部尚书出列,声音沉稳:“镇国鼎乃承天祭祖之器,历来只记帝王功业。此次铸造,理应以陛下亲征平乱、肃清朝纲为铭。”
几位老臣纷纷附和。
沈知微没有立刻回应。她走到案前,翻开随身携带的册子,是各地上报的讲学人数与学子姓名。她轻声说:“三年前,岭南一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识字。如今那村已有十二个孩童能背《千字文》,其中三人还是女童。她们的父亲曾说,读书是官家的事,与农家无关。”
她抬头看向众人:“现在他们知道,不是。”
殿内安静了一瞬。
她继续道:“这鼎若只刻战事与诏令,后人只会当它是权力的象征。可我们推行女子科举,让商贾入仕,派老臣返乡授课,这些事改变了百姓的日子。它们不该被忽略。”
裴砚坐在上首,听着,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转向他:“陛下曾说,治国不在一时胜负,而在人心扎根。既然如此,这鼎也该载下那些扎根的事。”
裴砚缓缓起身,走到鼎图前,手指抚过四面空白区域。
“那就分四篇。”他说,“一曰‘平乱安邦’,记剿灭裴昭余党,收复北境;二曰‘开蒙启智’,录女子入学、乡学兴起;三曰‘通商惠民’,刻市舶司设立、粮价调控;四曰‘律行天下’,列清查贪腐、修堤赈灾。”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每一字,不用馆阁体,也不用御笔。从民间征集楷书,凡参与新政的百姓,皆可提名书写者。”
礼部尚书脸色微变:“此例一开,恐失庄重。”
“庄重不在字体。”沈知微接过话,“在于谁的名字能被记住。一个农妇因懂律法条文而打赢田产官司,她的儿子写的字,为何不能进鼎?”
无人再言。
工部尚书低头请示:“何时动工?”
“明日。”裴砚道,“择午时三刻,开炉熔铜。”
***
次日正午,铸鼎坊外设坛。
黄土铺地,香案高置。裴砚与沈知微并立坛前,身后是百名工匠与朝臣代表。远处百姓围聚观望,鸦雀无声。
首席铸匠跪呈火种。此人年过六旬,双手布满疤痕,指甲残缺。他曾是疫区铜炉监造,在沈知微推行医政时默默服役多年,从未求赏。
她亲手接过火种,递还给他:“你来点火。”
老匠人双手颤抖,却稳稳点燃引信。火焰顺着沟槽蔓延,轰然窜入炉口。
铜料开始融化。
三个时辰过去,炉火渐旺。突然,炉身发出一声闷响,火光由赤转青。工匠们惊慌退后,首席匠人扑到炉边查看,额头冒汗。
“回陛下,铜液不纯。”他跪地禀报,“矿石受潮,杂质过多。若强行浇铸,鼎身必裂。”
裴砚皱眉。
沈知微站在炉前,不动声色闭眼一瞬。系统最后一次冷却已过,此刻可用。她凝神,捕捉到老匠人心中所想:“十年声誉在此一举,停炉则前功尽弃,可强铸必毁……”
她睁开眼,下令:“加炭三倍,提升炉温。另取三十六口民间铜钟,全部投入熔炉。”
众人哗然。
她解释:“这些钟有的曾鸣于县学,有的响于村祠,还有一口是商队自西域带回的报时钟。它们听过百姓说话,听过孩童诵书。让它们的声音融进鼎里。”
裴砚看着她,片刻后点头:“照她说的办。”
炭火迅速堆入,炉温飙升。一口口铜钟被抬来,依次投入。当第一口钟坠入烈焰时,轰的一声,火浪冲天,金红色的铜液终于恢复流动。
沈知微亲自捧起最后一口钟,走向炉口。裴砚伸手欲接,她摇头,独自将其推入。
火焰猛地腾起,映红半片天空。
金流开启。滚烫的铜液顺着导槽流入巨大范模。整个过程持续两个时辰,无人走动,无人言语。只有铜液流淌的声响,低沉如雷。
夜幕降临时,最后一道铜液封口。
鼎成。
***
七日后,镇国鼎落成于太庙前。
鼎高三丈,四足稳立,鼎腹四面分别铸就四大篇章。字迹各异,皆出自平民之手。有稚嫩歪斜的童书,也有苍劲有力的老笔。阳光照在鼎身,金属泛着沉实光泽。
祭典开始,礼官宣读古制,请帝后背对鼎身,向天地立誓。
沈知微没有动。
她转身面向百官与百姓,立于鼎前。裴砚略一停顿,也随她转身。
众人愕然。
她开口:“这鼎不为镇鬼神,只为镇人心。它记得谁曾欺压百姓,也记得谁曾为民请命。”
她伸出手,掌心贴上鼎耳。裴砚也将手覆上。
“自今日起,凡损民生者,虽贵必诛;废新政者,虽亲必黜。”她的声音不高,却传遍全场,“此鼎为证,盛世不靠一人之力,而在万民同心。”
风掠过广场,吹动她的发丝。白玉簪在光下闪了一下。
全场寂静。
片刻后,有人跪下。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百官陆续下拜,百姓遥遥叩首。呼声由近及远,层层叠叠。
“万岁——”
声震宫阙。
沈知微没有回头。她能感觉到裴砚的手仍压在鼎上,与她的手隔着金属相贴。他们的影子被夕阳拉长,投在鼎身铭文之上。
远处宫门缓缓关闭。
一名小宦官匆匆跑来,停在台阶下,张了嘴似乎要禀报什么,却又不敢上前。
沈知微微微侧目。
那孩子手里攥着一封朱漆密函,指节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