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芝闻言,眉头深深蹙起。
这话确实说到了他心坎里,也顾及到赵昺的身份。李庭芝先是客观言道:
“官家,大宋哪是什么兔子?老臣也与金朝交锋过,相较之下,大宋才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当年蒙古铁骑踏遍四方,灭国数十,唯独在蜀地就鏖战了整整五十二年之久。”
“若是当年朝廷能像经营蜀地这般经营江南,也不至于……临安十日便告陷落。”
“败了就是败了。”赵昺抬手打断,“蜀道占据天险之利,山城体系本就是为战争而生,侥幸罢了。”
他转身,大风卷起他未束的发丝,竟有几分与他年龄相称的狂放。
“天险不敌人心溃散,雄关难防内耗不止。这些道理,朕心中还是明白的。”
李庭芝闻言,心知分寸,便将话题拉回先前所议之事,语气却难免带着几分复杂。
“正如官家方才所言,汉人世侯助忽必烈登上汗位,本应论功行赏,大加抚慰。”
“然其中自有变故。阿里不哥降而复叛,迫使忽必烈不得不兵锋北调,大量蒙古本族军队与汉军万户都被调往漠北前线。”
“可此举一出,也难免造成了中原腹地一时兵力空虚,呈现武装拱卫的真空地带。”
随即,李庭芝提及一桩二人皆知的世侯旧案。
“彼时,山东世侯李璮,早有割据之心,并大放厥词,要改弦更张,效仿燕赵故事,成就百年基业。”
“后来他果然起兵,但旋即兵败被俘。而当时处理此事的史天泽,问都未问忽必烈一句,就直接将李璮就地诛杀。”
言及此处,李庭芝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他这专擅之举,自是难逃杀人灭口之嫌。事后史天泽为撇清自身嫌疑,竟主动上书忽必烈,提出‘兵民之权,不可并于一门,行之请自臣家始’的献议。”
说到这里,他的鼻孔里冷哼一声,“他这举动,倒是给忽必烈提供了一个绝佳的借口,让其顺势号令诸家世侯,严格执行军民分治,更严令:居大藩者,子弟不得亲政!”
“可此法一出,几乎是活生生断了大部分世侯子弟进入元廷中枢、掌握实权的道路。”
“除了像汪家与老臣这般,因地处边陲、仍需倚重军力戍守的将领尚可世袭军职外。”
“中原内地那些兵权本就不算太大的百余家汉人世侯,尽数被罢免、卸职,兵权收归中枢。”
赵昺是初次听闻此中细节,忍不住轻抚下巴,故作老成地评价道:
“此举倒也符合忽必烈巩固皇权、加强中央集权之道。”
“毕竟前唐藩镇之祸,乃前车之鉴。老将军倒也不必过于纠结于此法。”
“唉!”李庭芝轻叹一声,摇头道,“官家,老臣并非在意这些权术本身。乃是忽必烈行此举分明就是两面做派。”
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满,“那些蒙古本族,尤其是黄金家族的子孙后代,哪怕毫无建树,也被他硬生生安插到天下各地担任要职。”
“这些人有的毫无治理经验,更别提带兵之才!别看那位蜀地平章政事立智理威,虽领兵之能碌碌无为,好歹还懂得些许安抚民生。”
“其他地方像他一般的蒙古勋贵,简直是尸位素餐,庸碌无为!搞得治下民不聊生!”
“这天下,正如官家所言,长此以往,根本经不住百年之数!”
“呵呵!”赵昺轻笑一声,放下手势,意识到在大自己五十余岁的老将军面前此态颇为不雅。
“老将军过誉了,天下形势,何须朕来妄言,明眼人皆能看清。”
“只是忽必烈这般为本族子弟铺路、做嫁衣,将刀砍在曾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汉人世侯身上,早晚要自食其果。”
“他虽是避免日后藩镇之乱,却又将诸子嗣宗亲分封各处,难道就不担心日后蒙古诸王内乱吗?”
言罢,他将目光重新投向校场上奔腾的骑兵,回到最初的问题:
“老将军,您还没给朕细细说说,那些在被卸去兵权之前,汉人世侯的兵马,究竟是如何能正面击溃蒙古铁骑兵锋的?”
李庭芝收起之前的感慨,语气恢复了沙场老将的沉稳与自信,分析道:
“漠北那些蒙古贵族,向来以为汉人孱弱不堪,并未真正放在眼里。”
“他们哪里知道,这些汉人世侯麾下的兵马,同样是南征北战、在尸山血海中拼杀出来的!”
“其本身的战斗力,丝毫不逊于草原上长大的蒙古儿郎。”
他具体解释道:“况且,忽必烈坐拥中原富饶之地,后勤辎重补给从未短缺,这是漠北草原无法比拟的优势。”
“当年在平定阿里不哥的战争中,仍健在的汪家主事者汪良臣便曾借助风沙掩护,亲率精锐持短兵突袭,一举斩断阿里不哥一臂。”
“待到忽必烈与阿里不哥在开平决战时,汉人世侯的步卒更是结阵硬撼蒙古骑兵冲锋,丝毫不落下风。”
最后,他总结道:“汉人世侯兵马之所以不逊色,皆因是经年累月、从实战中杀出来的悍勇之资,绝非温室花朵。”
说到此处,李庭芝神色一正,对赵昺郑重言道:
“但请官家毋须过多忧虑。当年那些能与蒙古铁骑硬碰硬的老兵,如今死的死,伤的伤……”
“加之这群人本就不受后来掌权的蒙古勋贵待见,早已退出军伍,风流云散。”
“故而,如今元军的整体战力,实已没有昔日那般不可匹敌的巅峰之势。”
“这几场战役下来,官家亲眼所见,想必也能明辨一二。”
赵昺如何听不出李庭芝话语中那份对昔日强军的追忆以及对当前敌我形势的判断?
他微微颔首,神色并未因此放松,反而更添几分凝重:“老将军所言,朕记下了。然而,仍不可轻敌。”
他语气清晰,展现出对全局的洞察。
“朕所虑者,并非与元军骑兵正面交锋之勇。”
“昔年成吉思汗铁木真,举草原之力,也未能组建起超过十五万的纯粹蒙古铁骑。”
“而今他的子孙后代,疆域虽广,却已四分五裂,内斗不休。”
“自忽必烈将弯刀挥向本族兄弟那一刻起,黄金家族内部的裂痕便再难弥合。”
“那些远在漠北的宗王,只怕对大都这位大汗,早已恨之入骨。”
言及此处,赵昺眼神寒光一闪,抿着嘴唇,铿锵有力言道:
“忽必烈一味独揽大权,压制汉人世侯在朝堂的声音,却又任用众多无才无德的蒙古亲贵治理天下,此乃自毁长城之举。”
“如您所言,北地汉人世侯不成气候,看似遂了他的集权之心,实则也斩断了他一条强有力的臂膀。”
言罢,赵昺忽然一勒缰绳,坐下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嘶鸣。
他挥动马鞭,直指前方喧嚣的校场,脸上难得露出一丝属于少年人的跃跃欲试:
“老将军,政事军务暂且搁下,与朕比比脚程如何?”
“朕虽年幼,但这骑马之术,可是得自真正的党项汉子亲传,未必就比您这沙场老将差上多少!”
话音刚落,他也不等李庭芝回应,猛地一夹马腹,胯下骏马如同一道离弦之箭,径直朝着校场远方狂奔而去,只留下一串清脆而迅疾的马蹄声。
李庭芝望着赵昺那在风中疾驰、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背影,
心中那沉寂已久的豪情竟也被点燃,一股“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的壮怀油然而生。
“驾!”他低喝一声,嘴角带着笑意,马鞭轻轻触及马臀,训练有素的战马立刻会意,四蹄翻飞,紧追而去。
然而,就在马匹冲出、风声掠过耳畔的一刹那。
一个被近日繁忙政务和军务暂时掩盖的疑问,猛地窜入李庭芝的脑海……
“对了!那位骁勇善战、用兵灵活的也儿吉尼……他去了哪里?”
自从攻克重庆府后,似乎就再未见其身影。以其人的能力和地位,在此刻用人之际,绝无可能被闲置。
官家将他派往何处,执行何等秘密要务去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伴随着疾驰的速度,在他心中划下了一个深深的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