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由东而薄,像有人用极细的刀在天幕上划开第一寸。
濮阳的庙钟未鸣,粥棚的第一锅水先开了,姜气与米香轻轻托住城的胃。郡府门额上那幅新贴的白纸在露里泛起一层润泽,四字黑而稳——抚生送死。纸角被风拂了一拂,又伏回去,像把一口气按定在胸口。
“许都檄至——”
东门外,小旗半卷,轻骑入城。使者翻身下马,双手捧匣,上盖揭落,红印尚湿。曹操取而展之,目光在末行顿了一息,又转递给郭嘉。
“天听白门,允悬‘抚生送死’旌。”郭嘉看完,只道了八字,便将文书交许邶,“白榜写正,誊于祠门、仓前、学宫三处。再写短词百字,释‘抚生送死’之义,不作花样,只讲三件:以粥安胃,以秤安心,以法安夜。”
“喏。”
他抬目看天,云在城上拆成细细的丝,像有无数条小河正在空里寻路。今日,是“讲秤与盐”的第三日;明日,先登示演“不神之法”;后日,“请旌”当升于祠门。棋按节奏走,城按节奏呼吸。可凡有水行,必有暗涡。昨夜荀攸交来的两纸小案,像两缕暗气:一是北门夜贩“挑秤”,二是盐庄对冲“封顶价”,暗里有人蛊民,谓“新渠将淹北坊,军中将再徵丁”。
郭嘉把这两纸轻轻叠起:“百川欲入海,先掏泥。今日,便把泥一并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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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前,太学前石阶坐满人。陈留新至的三名教官按册就位,一人讲秤,一人讲盐,一人讲“礼信”,声音不高,却字字落地。讲秤者把砝码与纤衡置于众目之下,连着“掏心砣”旧例当场拆示;讲盐者揭了盐栈账目,逐条对照“封顶榜”;讲“礼信”者最后拱手:“市之道,在信。信既明,乱自息。”
讲毕,许邶领人抬出两只长桌,桌上一边“公秤”,一边“民秤”,邀老父三人、寡妇两人,亲手上秤,观众围起一半城。秤心就摆在阳光里,谁也伸不进手。人群里,本要闹的一撮喉音忽然找不到着力处,像用拳头打在棉上。
郭嘉站在极靠后的阴影里,竹杖点地,一下一下,慢慢数自己的呼吸。黄月英在他左侧,把一只看上去极普通的木匣放在脚边。鸩站在右侧,袖中暗刃未出,却像一只藏在夜里的针。
“午后,海市。”郭嘉道。
“海市?”黄月英挑眉。
“百川入海,会诸流于一市。”郭嘉笑意极浅,“开渠处设‘汇’,盐栈、秤铺、行会、旧部、匠户、游勇,皆要到场。‘讲’是清水,‘汇’是活水。活水一动,泥沙自浮。”
鸩眼睫动了一下,明白过来。昨夜她按下去的三处暗点,都在今日“海市”的流线上——一在盐庄,一在秤铺,一在北坊巷尾。她袖内藏着一包细粉,是黄月英调的“龙涎”。昨夜入夜后,她挨家挨户踩过那些巷子,把粉极轻、极薄地抹在几处门槛与扶手上。粉无色无味,只在遇火与光时泛出一线淡红。黄月英另备了一只小物,取鱼鳔作膜,牛角作镜,物出时,镜下所照,凡染“龙涎”者,皆露少许红影。这是她的“龙睛镜”。
“龙噬之刑?”荀攸走近,压低声音笑了一笑,“今日可要‘刑’?”
“‘刑’不在刀,不在绳,在‘吞’。”郭嘉指向沙盘,“把五恶——偷秤、扰盐、抢粟、放火、煽乱——作龙之鳞;以‘龙睛镜’照之,择其鳞之硬者,噬;鳞薄者,缚以渠、厩之役。龙‘噬’者,断祸根;龙不‘噬’者,驯为力。刑此名‘龙噬’。”
“用的是‘法’,不是真龙。”黄月英微笑,“只是借了一个好名头。”
“名头是给人听的,法是给人服的。”郭嘉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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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海市启。
“海市”并非真海,是在西南新开渠的头口,左为市,右为工,前为水,后为仓。旌旗不高,白榜居中,写着四行粗字:
“粥棚在,饿不死。
公秤正,短不会。
夜禁鼓,睡得稳。
海市开,泥自浮。”
盐栈代表、秤铺掌柜、行会首领、旧部屯长、匠户头、游勇二三被里正引到白榜前。张辽领三百试锋,短甲在身,刀未出鞘,手持短鞭,散在四角。粥棚照旧发粥,先老后少。鸩在最不起眼的角落,掌心托着那只“龙睛镜”,像托着一盏小小不灭的灯。
“诸位。”郭嘉上前一步,拱手而立,声音不高,“今日有三问,不问人,问‘事’。”
他掌心向下,指向第一桌:“盐。”他不问盐价,只说一段账:某日某时、某栈某人,以封顶为名,自抬二成。话音未落,秤铺掌柜已要辩。黄月英把“公秤”请来,当场过盐,一斗不过,掌柜脸色青白交替。白榜旁,许邶把“短秤者,十罚;偷心者,枭”的八条张高一尺,字贴得正。人群里静了一轮,有人低低地“啧”了一下,又不敢闹。
第二问,秤。郭嘉让老父握秤杆,让寡妇落砝码,不许官手。秤杆一抬,薄与厚,白日之下见分晓。两家小铺自知难逃,主动交出“心”。
第三问,火与乱。他不点名,不指人,只讲昨夜南市那把未起的火、井旁那张四字纸。讲到此处,他声忽然收紧一线,像有人把弦轻轻挑了一下:“不论他人,不问过去——今朝在此,愿以身证‘信’与‘法’者,立于左;自以为巧而欲再试者,立于右;其余站中间,看。”
人群里稍稍一乱,又定。左边有人站出来,右边也有人动。那几个昨夜挑秤、巷尾蛊言、盐庄对冲价的头面人物,眼神各有鬼火,脚下却还稳在中间。鸩的一双眼像两口小井,不语,只把镜轻轻一翻——“龙涎”被光一照,三双手背泛起淡淡红意,像被墨轻轻擦了一下。她抬手,指了指张辽。
张辽没有吼,只抬短鞭一点:“请。”
那三人心一惊,还想辩,言未出,四下里已有十数只手稳稳按在他们臂上。张辽侧身,“不缚口,不堵鼻,先把你们的‘话’说全了。”他把三人分到三处,给清水一盏,各自问“谁指使、何时议、许以何利”。旁人围看,但无喧哗。军中“先给饭”的法,此刻换成“先给水”。水下去,话自来。
郭嘉站在台上不动。他在等“鳞”硬的那一片浮上来——指使者、合谋者、借旧部名目扰乱者。半个时辰不到,三处都吐出了同一个名:伍文鹤。
伍文鹤,盐庄小东,快人快语、活络多年,昨夜正是他命人对冲“封顶价”,又分人于北坊巷里放话,说“新渠泻北”“军丁再挑”;他还与一队失散的温侯旧卒暗通,欲以火扰仓、以言动市、以秤乱心。此人有算无胆,自谓“泥在河底,谁看得见”。岂料黄月英的粉在他门槛上,鸩的镜在他手背上,张辽的人在他肩背后。
伍文鹤被带到白榜前时,还笑:“军师,此事……皆为谋生,何至于此?”
“谋生的路很多。”郭嘉道,“你挑了一条要别人去死的路。你识秤、识盐、识人心,理应识‘法’。”
他手指一落,白榜旁早备的一块黑木“龙首”被架起——木雕不雄奇,只刻五齿,齿上各一小缝。“龙噬之刑”,今日亮相。“噬”的不是人的肉,是“罪”:五齿各对应“五恶”,有案者以小木札入缝,木札上刻姓名、所犯、佐证。札满而无反证者,枭。札未满者,罪合而定;其轻者,编入“龙渠”、“龙厩”之役,服役三年,日记一分,满则释。此刑之义:以“龙”为名,吞“恶”不吞人;重在断“根”,不在夸“威”。
“伍文鹤。”许邶执笔,“偷秤、扰盐、煽乱三札实。”
荀攸斜目看郭嘉:“三札已入。”
郭嘉点头:“再问火。”
张辽抬手,帐下人把昨夜火头的破布、油渍、极细的火石都摆在案上——这便是第四札。
“第五札何来?”伍文鹤色变,忽然挣扎,“我不曾杀人!”
“第五札是‘人’。”郭嘉看着他,“你合谋旧卒,许以盐钱,教人去吓小民。那一夜,北坊一老者吓倒,今晨才醒。若此人竟不醒,你第五札便成。今朝他醒了,故此札留空。但四札在,刑不免。”
伍文鹤跪倒:“愿以钱赎。”
“钱可赎‘贫’,不可赎‘恶’。”郭嘉摇头,“你识货,我也不叫刀来教你。龙噬之刑,择你‘根’而吞之——盐栈之印夺,三年入渠,役满之后,许你在市口卖素盐、给人修秤,敢再犯其一,余札补足,枭。”
伍文鹤眼中忽然有光退下去,像一条小河被截住。他喉头滚了一下,涌上来的是一种复杂的气:不甘,有;恐惧,有;还有一丁点极不起眼的“侥幸”,也在——侥幸今日不死。郭嘉看见了,落下一句:“侥幸不等于悔。今日放你活,是叫你‘还’。你在渠里挖的每一篮土,都会把你昨日吐的每一句话压下去。”
“诺。”伍文鹤终于垂头。张辽上前,亲手解他袖口,将绳缚得稳而不紧,“走吧。龙渠里用得上你这样的手。”
城人看得很仔细。有人本想叫好,却发现此法不需叫好——它本身自正。白榜旁,两个小贩悄悄对视,各自把心里的小算盘按熄了一格。
“其余两家挑秤者,各罚十,入厩抬草三月;昨夜贴纸者,披麻于祠前三日,为白门之问写百字断语,署名。”郭嘉一道一道落,像把乱线一根根理回梳齿里。再转身,对人群抱拳:“散吧。海市在,泥已浮。”
鸩收起“龙睛镜”,镜面上薄薄的一层红影在日光里消退下去。她看了看郭嘉,没说话。黄月英把木匣挪到白榜侧,手指敲了敲匣沿:“用器示法,人心比昨天更稳一线。”
“还要一线。”郭嘉笑,“晚上鸣‘五弦’一次,叫城听见‘活’。百川入海,先听见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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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先登示演的木架在西马场起。张辽未着甲,只着短衣、布带缠腕。三百试锋站成“雁”,再折为“虎口”,再合为“龙颚”。他抬手一挥,十人“攀龙骨”,一寸一寸,按“法”而上,不喊口号,不敲战鼓,不立神话。城中孩子看得眼睛发亮,忽然不再喊“神”,而在喊“稳”。
“看见了吗?”荀攸在场边对许邶笑,“他在教城:上城是一门手艺,不是天授。”
许邶点头,心下记:“明日白榜贴‘先登十条’,让匠与兵共学。”
夏侯惇在远处,鼻中哼了一声,声音里罕见地没有戾气——他喜欢这样的“上城”。
演毕,张辽走到粥棚,照例先问“锅壁谁洗”。一名小兵站出来,眼里亮晶晶。张辽拍拍他肩,给了他一把磨得很光的短刀:“刀不是给你扬的,是给你用的。”
夜色合拢。庙钟第一声在城心落下,不响,却稳。郭嘉立在郡府楼头,左手按“东门井”,右手按“北学”,胸口那枚“冷刻”与指尖的弦一起,起落有致。黑龙轻轻翻身,又伏。
“军师。”鸩登楼,“一人自愿补札。”
“谁?”
“昨夜巷尾传话的小厮。他说有人给他肉,他就跟着说。他母亲病,他想给娘买药。”
“札入‘煽’,罪轻,编‘龙厩’一月,日记一分,赎完即释。许邶——”郭嘉转身,“把他的名写在白榜‘自断’栏上,旁边留空,待其自己写一行:‘我在厩里抬草三十日。’”
许邶应,笔下的朱痕落在“自断”两字旁,心里忽然一松。他忽明白了郭嘉今日“龙噬”的狠与软:狠在断祸根,软在人可改。刀与绳,无须到处落;“法”一立,“器”一示,“话”一正,城便知道什么是路,什么是泥。
黄月英把“龙睛镜”收回匣,放在井绢旁。她抬头看星,北斗偏了一线,帝星藏在深处。她问:“今夜再‘引’?”
“引一记。”郭嘉笑,“百川入海,不在急,贵在合。一引,不多,足矣。”
他轻轻拨动“中仓”的弦。太学的屋檐轻颤,祠门的清水荡起一圈很浅的纹。西南渠的第一道水切进弯处,没溅出一朵花,像是百川真的找到了海的方向。北门厩里两匹马交互换气,鼻翼“呼”的一声,像叹息,也像谢礼。
“奉孝。”曹操步上楼来,背手而立,望向城外,“龙噬之刑,今后可常用?”
“非常用,恰可用。”郭嘉道,“常用则滥,恰用则服。今日之后,市中言‘龙噬’,不在惊,而在‘知’:知五恶之名,知五齿之缝,知札之由来。由此,恶自不敢多。”
曹操点头,沉吟半晌,忽道:“此法,胜刀。”
“刀割肉,法割根。”郭嘉轻轻一笑,“根若不除,肉自腐;根若除,枝叶自活。”
他望向城外,官道被夜色吞没了半截,只有草梢还在风里轻轻点头。他忽然抬手按住胸口,那里热了一线,又缓下去。黑龙像在他掌心嗅了一嗅,又乖乖缩回去。黄月英侧目,目光一瞬柔软:“你的‘气’更稳了。”
“城稳,人稳。”郭嘉道,“我就稳。”
“军师。”荀攸拾级而上,“桥两处修材已齐,明日可发丁三百入工。‘问名’之榜,亦已刻好。孩子们写名处,我让木工磨得极光,不割手。”
“好。”郭嘉点头,“名要写得顺,路才走得直。”
庙钟第二声落下,白门下的小土阜在月色里静静立着。今天,城人在祠前读了一张二百字的直书:“陈公台以身殉其所守,许其老母归里,礼葬,不辱。”有人看完,默默把纸上的“义”字在心里写了一遍,又在孩子的手心写了一遍。那孩子抬头问:“义是什么?”大人想了想,答:“是做对的事,哪怕难。”孩子点头,又问:“法呢?”大人想了想,指向祠门的白榜:“是大家都照着做的事。”
海市散,夜风合,百川在暗里走自己的路。龙渠里,新土成堤,伍文鹤的肩膀已湿,额头亦湿。他第一铲下去时,手发抖;第三铲时,手稳;第十铲时,他汗里有了盐。他忽然觉得,腰间那串钥匙(盐栈的印)仿佛仍在,却又不在。他低头,铲土,心里某个地方一寸一寸地下沉,不是沉到水里,是沉到土里——压住昨天那张不干不净的嘴。
张辽巡渠,见他不偷懒,只淡淡道:“抬头。”伍文鹤抬头,看见张辽没有刀,只有布带。他忽然明白了一些事:不是人人都拿刀,也不是人人都该拿刀;刀该在该在的人手里——比如这人,比如城里的“法”。
夜更深,北门桥头,鸩站在风里,袖中无刃,眼如两井。她忽然转身,对着黑暗轻声道:“出去吧。”黑暗里,一道更黑的影子动了一动,悄无声息地退开了。那是昨夜与伍文鹤通气的温侯旧卒。他来探今日“海市”的虚实,来试“龙噬”的真假,却在钟声里,生出一个久违的词——怕。他怕的不是刀,是“稳”。稳得让人不知道从哪里下手,稳得让人明白自己下手就会断指。
“百川入海,龙噬之刑。”郭嘉在楼头轻声复述,像在给今日落一个章。他收回手,五弦止,星图合。黑龙在心里睡着了,像一枚贴在盘心的小子,安安静静。
远处,官道尽头,零星的灯火夹着夜风,像人间的水,顺着地势,一路往这座城来。城里的人在睡,睡得踏实。城外的人在走,走得不慌。天边有一线极细的光,像海在夜里翻身。
明日,桥要落到河上;后日,旌要升到祠门;再后日,孩子的名字要被写在白榜上。等名写满一整栏,等桥上头一个车辙压过去,等旌迎着风不再抖,那时,这座城便真正从刀与绳的阴影里,走到了“路”的阳光里。